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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它現在怎麼了,這肖像?」
她應當答覆得更快一點。
「這像……等等……我不太清楚……也許我把它放到了我的書桌裡。」
「你要是能把它找出來那就太好了。」
「好,我找找看。你要它幹嗎?」
「啊,這不是為了我。我設想把它給讓是再自然不過的,而這會讓弟弟高興。」
「是的,你有道理,這是個好想法。等我起來了我就去找找。」
於是他出門了。
這是一個蔚藍的日子,沒有一點兒風。街上的人好像很高興,生意人去做他們的買賣,職員到他們的辦公室去,那些年輕的姑娘到她們的公司裡去,有些因為光輝而高興起來的人唱着歌。
在特魯維船上,旅客已經上船了。皮埃爾坐在很後面的一張木凳上。
他思忖:
「她有沒有被我對肖像的問題弄得心裡不安,或者只是有點兒詫異!她是一時找它不到了呢還是藏起來了?她知道它在哪兒還是不知道?要是她藏起來了,那是為什麼?」
而他的心靈遵循了他向來的步驟,一點一點推斷,結論是:
「這張畫像,朋友的畫像或情人的畫像一直放在客廳裡顯眼的地方,一直到那天,那個妻子,那個母親看出了,首先比誰都更早看出了這張像和他兒子相像。也許她早就在偷偷觀察這種相似;後來,發現了,看到出現了,並且明白每個人遲早都會看得出。於是有一天晚上,她拿走了那個叫她不安的小油畫並且藏了起來,不敢毀了。」
這時皮埃爾很清晰地想起來那張小像在他們離開巴黎以前很久很久就不見了!他相信它是在讓的鬍子開始長出來,使他頓時像那個在鏡框裡微笑的金髮青年男子時失蹤的。
船離岸時的動作擾亂了他的思路,使它分散!於是他站起來看海。
小客輪駛出了防波堤,左轉鳴笛,放氣,震慄着,航向那在晨霧裡,還看得見的遠處海岬。笨重的紅帆漁船一處一處分散不動地停在平靜的海面,樣子像座伸出了海面的礁岩。從魯昂下來的塞納河像是大海的一支大臂膀將相鄰的兩塊陸地分開。
不到一小時,人們就到了特魯維港,這時正是入浴的時候,皮埃爾就徑直往沙灘上走。
遠遠看去,沙灘的形狀像一長條鮮花燦爛的花園。在巨大的黃色沙丘上,從防波堤一直到黑岩,五彩繽紛的傘和形形色色的帽子,各種色調的服飾成堆聚在更衣室前面,有的則沿著潮綫列成行,或者分散成這一處那一處,真像在無垠草原上的許多大花球。隱隱約約的嘈雜聲音,遠遠近近、斷續飄逸在清新的空氣裡,招呼的喊聲、被人浸到水裡的孩子的叫聲、女人們清脆的笑聲,組成了柔和不斷的喧聲,它混進了覺察不到的微風裡,伴着微風一塊兒被人吸進去。
皮埃爾在這些人中間走過,更覺得絶望,和這些人相距更遠、更孤獨、更沉浸在他痛苦的思索裡,就像是被人扔到海上一條船甲板上,在茫茫大海中離岸成百上千哩。他從他們身邊擦過,並沒有存心去聽,但聽到了他們幾句話,也沒有注意看,但看到了男人對女人說話,女人對男人微笑。
可是忽然之間,他像醒過來了,清楚地看到了這些人;因為他們看來幸福而且快活,他從心裡升起了一陣妒恨。
現在他慢慢走,貼著人群繞着走。一些新的想法控制了他。所有這些像花球般蓋住了沙灘的五顏六色的服飾、漂亮的衣料、鮮艷奪目的陽傘、禁錮在裡面的身材、矮揉造作的文雅,所有這些精巧的時裝創造,從嬌小可愛的鞋子到怪誕荒謬的帽子,姿態、聲音和微笑的魅力,總之這些在沙灘上展出的萬種風情對他都忽然成了女性邪惡極限繁榮的表徵。打扮了的女人都是想取悅、誘惑、勾引什麼人。她們打扮漂亮是為了男人,為了任何男人,只有丈夫除外,她們已經沒有必要再去征服他們。她們打扮是為了今天的情夫和將來的情夫,為了碰到的、注意到的或者等待着的陌生人。
而那些坐在她們旁邊,眼睛對著眼睛,嘴巴靠近嘴巴說話的男人則在召喚她們,在想佔有她們,追逐她們像追逐一頭看起來這麼近,十分容易捕獲,卻抓不住的不可捉摸的獵物。因此,這片廣闊的沙灘只不過是一片愛情的市場。在這兒一些女人在出售,另一些在贈與;一些女人在推銷她們的擁抱撫慰,另一些只作出承諾。所有這些女人想的只是同一件事,提供並促使人想要她們已經委身過的,已經銷售過的或者已經許諾給人的肉體。而且他想在整個兒地球上也都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