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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役能在一言半語之間批判主人或非難主人,拉斯蒂涅一邊暗暗佩服這種可怕的本領,一邊胸有成竹,推開當差走出來的門,想教那般豪仆看看他是認得府裡的人物的,不料他莽莽撞撞走進一間擺油燈,酒架,烘乾浴巾的器具的屋子,屋子通到一條黑洞洞的走廊和一座暗梯。他聽到下人們在穿堂裡匿笑,更慌了手腳。
「先生,容廳在這兒,」當差那種假裝的恭敬似乎多加了一點諷刺的意味。
歐也納性急慌忙退出來,撞在浴缸上,幸而帽子抓在手中,不曾掉在缸裡。長廊盡頭亮着一盞小燈,那邊忽然開出一扇門,拉斯蒂涅聽見特。雷斯多太太和高老頭的聲音,還帶著一聲親吻。他跟着當差穿過飯廳,走進第一間客廳,發見一扇面臨院子的窗,便去站在那兒。他想看看清楚,這個高老頭是否真是他的高老頭。他心跳得厲害,又想起伏脫冷那番可怕的議論。當差還在第二容室門口等他,忽然裡面走出一個漂亮青年,不耐煩的說:
「我走了,莫利斯。告訴伯爵夫人,說我等了半個多鐘點。」
這個放肆的男人——當然有他放肆的權利嘍——哼着一支意大利歌曲的花腔,望歐也納這邊的窗子走過來,為了端相生容,也為了眺望院子。
「爵爺還是再等一會吧,太太事情已經完了,」莫利斯退往穿堂時說。
這時高老頭從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門那邊出現了。他提起雨傘準備撐開,沒有注意大門開處,一個戴勛章的青年趕着一輛輕便馬車直衝進來。高老頭趕緊倒退一步,險些兒給撞翻。馬被雨傘的綢蓋嚇了一下,向階沿衝過去的時候,微微望斜刺裡歪了一些。青年人怒氣沖沖的回過頭來,瞧了瞧高老頭,在他沒有出大門之前,對他點點頭;那種禮貌就象對付一個有時要去求教的債主,又象對付一個不得不表敬意,而一轉背就要為之臉紅的下流坯。高老頭親熱的答禮,好似很高興。這些小節目都在一眨眼之間過去了。歐也納全神貫注的瞧著,不覺得身邊還有旁人,忽然聽見伯爵夫人含喧帶怨的聲音:
「暖,瑪克辛,你走啦?」伯爵夫人也沒留意到樓下有車子進來。拉斯蒂涅轉過身子,瞧見她嬌滴滴的穿著件白開司棉外扣粉紅結的梳妝衣,頭上隨便輓着一個髻,正是巴黎婦女的晨裝。她身上發出一陣陣的香味,兩眼水汪汪的,大概才洗過澡;經過一番調理,她愈加嬌艷了。年輕人是把什麼都看在眼裡的,他們的精神是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的,好似植物在空氣中吸取養料一般。歐也納毋須接觸,已經感覺到這位太太的手鮮嫩無比;微微敞開的梳妝衣有時露出一點兒粉紅的胸脯,他的眼睛就在這上面打轉。伯爵夫人用不到鯨魚骨綁腰,一根帶子就表現出柔軟的腰膠;她的脖子教人疼愛,套着軟底鞋的腳非常好看。瑪克辛捧着她的手親吻,歐也納才瞧見了瑪克辛,伯爵夫人才瞧見了歐也納。
「啊!是你,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興看到你,」她說話時那副神氣,聰明人看了馬上會服從的。
瑪克辛望望歐也納,又望望伯爵夫人,那態度分明是叫不識趣的生客走開。——「喂,親愛的,把這小子打發掉吧。」傲慢無禮的瑪克辛的眼神,等於這句簡單明了的話。伯爵夫人窺探瑪克李的臉色,唯命是聽的表情無意中泄漏了一個女人的全部心事。
拉斯蒂涅心裡恨死了這個青年。先是瑪克辛一頭燙得很好的金黃頭髮,使他覺得自己的頭髮多麼難看。其次,瑪克辛的靴子又講究又乾淨,不象他的沾了一層薄泥,雖然走路極其小心。最後,瑪克辛穿著一件緊貼腰肢的外氅,象一個美麗的女人;歐也納卻在下午兩點半已經穿上黑衣服了。從夏朗德州來的聰明的孩子,當然覺得這個高大細挑,淡眼睛,白皮膚的花花公子,會引誘沒有父母的子弟傾家的人,靠了衣著占着上風。特·雷斯多太太不等歐也納回答,梗飛鳥似的走進另外一間客廳,衣裾招展,象一隻蝴蝶。瑪克辛跟着她,憤火中燒的歐也納跟着瑪克辛和伯爵夫人。在大客廳中間,和壁爐架離開幾尺遠的地方,三個人又碰在一塊兒了。大學生明知要妨礙那討厭的瑪克辛,卻顧不得特·雷斯多太太會不會生氣,存心要跟這花花公于搗亂。他忽然記起在特·鮑賽昂太太的舞會裡見過這青年,猜到他同伯爵夫人的關係。他憑着那種不是闖禍便是成功的少年人的服氣,私忖道:「這是我的情敵,非打倒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