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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夫人被請進約瑟法的大客廳,雖然等了好大半個鐘頭,根本不覺得自己在等。這間客廳,從約瑟法搬進來之後已經全部換新過,四壁糊着紅色與金色的綢。從前王爺們鋪張在小公館裡的奢華,從多少殘餘的遺蹟上看,那些屋子被稱為銷金窟的確是名不虛傳的。眼前這四間屋子,除了王爺式的排場再加上近代設備,越發佈置得盡善盡美了,室內溫和的空氣,是由看不見進出口的暖氣爐管制的。男爵夫人頭暈眼花,不勝驚異的把藝術品一樣一樣看過來。她這才明白,在歡樂與浮華的洪爐中,巨大的家業是如何熔化的。她二十六年來的生活環境,所有的豪華僅僅是帝政時代的一點兒陳跡,她看慣花色黯澹的地毯,金色褪盡的銅雕,跟她的心一樣殘破的絲織品,如今看到了驕奢淫逸的效果,才體會到驕奢淫逸的魔力。一個人不能不愛那些美妙的東西,珍奇的創作,都是無名的大藝術家共同的結晶,那些出品不但使巴黎成為今日的巴黎,而且風行全歐洲。在此,令人驚異的是所有一切都是獨一無二的精品。模型給毀掉了,大大小小的雕像,陳設,都成了天下無雙的孤本。這是現代奢華的極致。兩千個殷實的暴發戶,只知道把充斥市肆的珍寶拿回家去擺闊;殊不知收藏的要沒有這一類俗濫的東西,才是真正的豪華,才表明你是現代的王侯,在巴黎天空當令的明星。看到大木花壇裡儘是外國的奇葩異卉,花壇本身又鑲滿佈勒作風的古銅雕刻,男爵夫人想到尾子裡所能包藏的財富,簡直駭獃了。這個感觸,自然而然反映到銷金窟所供養的人物身上。勃裡杜畫的約瑟法·彌拉的肖像,就掛在隔壁的小客廳裡;阿黛莉娜卻在想象中認為她一定象有名的瑪利勃朗,是個天才的歌唱家,一個真正的交際花。想到這兒,她有點後悔,覺得不應該來的。但是她的動機是一股那麼強烈那麼自然的情感,那麼不假思索的熱誠,使她又鼓足了勇氣,預備應付這次會面。同時她也想滿足她心癢難熬的好奇心,研究一下這等女人的魔力,能從吝嗇的巴黎地層中榨出這麼些黃金的魔力。男爵夫人把自己打量了一番,看看在這個富麗堂皇的場面中是否不至于顯得寒傖。她的絲絨衣衫穿得很齊整,配着細緻的挑花領;同樣顏色的絲絨帽子對她也很合適。看到自己的尊嚴還不下于王后,在憔悴衰老中依然是王后,她覺得苦難的偉大也敵得過才具的偉大。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之後,她終於見到了約瑟法。歌唱家很象意大利畫家阿洛裡筆下的朱迪特①,掛在皮蒂大廈②大客廳門邊,見過的人都忘不了的:同樣豪邁的姿態,同樣莊嚴的臉相,捲曲的黑頭髮沒有一點兒裝飾品,身上穿著一襲黃地百花綉衣,跟阿洛裡畫上那個不朽的女英雄所穿的金銀鋪綉的服裝,完全一樣。
①阿洛裡(
1577—
1621),意大利佛羅倫薩畫家。《朱迪特》是其名作之一。
②皮蒂大廈,在今意大利佛羅倫薩,藏有古代名畫極多。
「男爵夫人,你賞光到這兒來,真使我慚愧到了萬分,」歌唱家決意要好好扮一下貴婦人的角色。
她親自推過一張全部花綢面的沙發讓給客人,自己只揀一張摺椅坐下。她看出這位夫人當年的美貌,那種一刻不停的發抖、一動感情就變成抽搐的情形,引起了她的同情。于洛和克勒韋爾,從前對她形容過這位聖徒的生活,現在她一眼之間就體會到了;於是她不但放棄了抗爭的念頭,並且對她心領神會到的這種偉大,肅然起敬。淫娃蕩婦所取笑的,正是這個大藝術家景仰的。
「小姐,我是給絶望逼得來的,我顧不得體統……」
約瑟法的表情使男爵夫人覺得說錯了話,把她寄託全部希望的人得罪了,便望着她不敢再說。這副央求的目光,把約瑟法眼中的火焰熄了下去,慢慢的露出了笑容。兩人多少難堪的隱情,就這樣心照不宣的表白過了。
「于洛先生離開家庭已經有兩年,雖然我知道他在巴黎,卻不知他住在哪兒,」男爵夫人聲音顫動的說,「我做了一個夢,使我想到一個也許是荒唐的念頭,以為你會關心于洛,要是你能使我重新跟他見面,噢!小姐,我在世一天,一定為你祈禱一天……」
歌唱家不曾回答,兩顆眼淚先在眼眶裡打轉。
「夫人,」她的語氣卑恭到極點,「我沒有認識你的時候就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可是現在,從你身上,我不勝幸運的見到了賢德在世界上最偉大的代表,才明白我的罪孽是多麼深重,我真心的懺悔;請你相信,我要盡我的力量補贖我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