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頁
我因為談了半天鹽務,忽然想起張鼎臣,便想去訪他,因開了他的官階名姓,叫人到鹽運司衙門去打聽。一面踱到繼之籤押房裡來。繼之正在那裡批着公事,見了我,便放下了筆道:「我正要找你,你來得恰好。」我道:「有甚麼事找我呢?」繼之道:「我到任後,放告的頭一天,便有一個已故鹽商之妾羅魏氏,告他兒子羅榮統的不孝。我提到案下問時,那羅榮統獃似木鷄,一句話也說不出。問他話時,他只是哭。問羅魏氏,卻又說不出個不孝的實據,只說他不聽教訓,結交匪人。問他匪人是哪個,他又說不出,只說是都已跑了。只得把羅榮統暫時管押。不過一天,又有他羅氏族長來具結保了去,只說是領回管束。本來就放下了,前幾天我偶然翻檢舊案卷,見前任官內,羅魏氏已經告過他一次忤逆,便問起書吏。據那書吏說:羅榮統委實不孝,有一年結交了幾個匪徒,謀弒其母。幸而機謀不密,得為防備,那匪徒便逃走了。羅魏氏便把兒子送了不孝,經族長保了出去。從此每一個新官到任,羅魏氏便送一次,一連四五任官,都是如此。我想這個裡面,必定有個緣故。你閒着沒事,何妨到外面去查訪個明白。」我道:「他母親送了不孝,他族長保了去便罷了。自古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哪裡管得許多呢,訪他做甚麼。」繼之道:「這件事可小可大。果然是個不孝之子,也應該設法感化他,這是行政上應有之義。萬一他果然是個結交匪類的人,也要提防他,不要在我手裡出了個逆倫重案,這是我們做官的私話,如何好看輕了。」我道:「既如此,我便去查訪便了。只是怎麼個訪法呢?」繼之道:「這個哪裡論得定。好在不是限定日子,只要你在外面,隨機應變的暗訪罷了。茶坊酒肆之中,都可以訪得。況且他羅家也是著名的鹽商,不過近年稍為疲了點罷了,在外面還是赫赫有名的,怕沒人知道麼。」
於是我便答應了。
談了一會,仍到帳房裡來。述農正在有事,我只在旁邊閒坐。過一會,述農事完了,對我笑道:「我恰才開發廚房裡飯錢,忽然想著一件可笑的事,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我忙問是甚麼事。述農不慌不忙,說出一件事來。
正是:一任旁人譏齷齪,無如廉吏最難為。不知述農到底說出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
046回 翻舊案借券作酬勞 告賣缺縣丞難總督
當下我笑對述農道:「因為開銷廚子想出來的話,大約總不離吃飯的事情了?」述農道:「雖然是吃飯的事情,卻未免吃的齷齪一點。前任的本縣姓伍,這裡的百姓起他一個渾名,叫做『五穀蟲』。」我笑道:「《本草》上的『五穀蟲』不是糞蛆麼?」述農道:「因為糞蛆兩個字不雅,所以才用了這個別號呀。那位伍大令初到任時,便發誓每事必躬必親,絶不假手書吏家丁;大門以內的事,無論公私,都要自己經手。百姓們聽見了,以為是一個好官,歡喜的了不得。誰知他到任之後,做事十分刻薄,又且一錢如命。別的刻剝都不說了,這大門裡面的一所毛廁,向來系家丁們包與鄉下人淘去的,每月多少也有幾文好處。這位伍大令說:『是我說過不假手家丁的,還得我老爺自己經手。』於是他把每月這幾文臭錢也囊括了,卻叫廚子經手去收,拿來抵了飯錢。這不是個大笑話麼。」
我道:「那有這等瑣碎的人,真是無奇不有了!」
說話之間,去打聽張鼎臣的人回來了,言是打聽得張老爺在古旗亭地方租有公館。我聽了便記着,預備明日去拜訪。一面正和述農談天,忽然家人來報說:「繼之接了電報。」我連忙和述農同到籤押房來,問是甚事。原來前回那江寧藩台升了安徽扶台,未曾交卸之前數天,就把繼之請補了江都縣,此時部復回來議準了,所以藩署書吏,打個電報來通知。於是大家都向繼之道喜。
過了這天,明日一早,我便出了衙門,去拜張鼎臣。鼎臣見了我,十分歡喜,便留着談天。問起我別後的事,我便大略告訴了一遍。又想起當日我父親不在時,十分得他的力。他又曾經攔阻我給電信與伯父,是我不聽他的話,後來閙到如此。我雖然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然而母親已是大不願意的了。當日若是聽了他的話,何至如此。鼎臣又問起我伯父來,我只得也略說了點。說到自從他到蘇州以後,便杳無音信的話,鼎臣嘆了一口氣道:「我拿一樣東西你看。」說罷,引我到他書房去坐,他在文具箱裡,取出一個信封,在信封裡面,抽出一張條子來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原來是我伯父親筆寫給他的一百兩銀子借票。我還沒有開口,鼎臣便說道:「那年在上海長髮棧,令伯當着大眾說謝我一百兩銀子的,我為人爽直,便沒有推托。他到了晚上,和我說窮的了不得,你令先翁遺下的錢,他又不敢亂用,要和我借這一百銀子。你想當時我怎好回覆他,只好允了,他便給了我這麼一張東西。自別後,他並一封信也不曾有來過。我前年要辦驗看,寄給他一封信,要張羅點盤費,他隻字也不曾回。」我道:「便是小侄別後,也不曾有信給世伯請安,這兩年事情又忙點,還求世伯恕我荒唐。」鼎臣道;「這又當別論。我們是交割清楚的了,彼此沒了手尾,便是事忙路遠,不寫信也極平常。糾葛未清的,如何也好這樣呢。」此時我要代伯父分辯幾句,卻是辯無可辯,只好不做聲;而且自己家裡人做下這等對不住人的事,也覺得難為情。想到這裡,未免侷促不安。鼎臣便把別話岔開,談談他的官況,又講講兩淮的鹽務。
我便說起述農昨天所說綱鹽的話。鼎臣道:「這是幾十年前的話了。自從改了票鹽之後。鹽場的舉動都大變了。大約當改鹽票之時,很有幾家鹽商吃虧的;慢慢的這個風波定了之後,倒的是倒定了,站住的也站住了。只不過商家之外,又提拔了多少人發財,那就是鹽票之功了。當日曾文正做兩江時,要栽培兩個戚友,無非是送兩張鹽票,等他們憑票販鹽,這裡頭髮財的不少。此刻有鹽票的人,自己不願做生意,還可以拿這票子租給人家呢。」我道:「改了票鹽之後,只怕就沒有弊病了。」鼎臣道:「天下事有一利即有一弊,哪裡有沒有弊病的道理。不過我到這裡日子淺,統共只住了一年半,不曾探得實在罷了。」當下又談了一會,便辭了回來。
回到衙門口,只見許多轎馬。到裡面打聽,才知道繼之補實的信,外面都知道了,此時同城各官與及紳士,都來道喜。過得幾天,南京藩台的飭知到了,繼之便打點到南京去稟謝。我此時離家已久,打算一同前去。繼之道:「我去,頂多前後五天,便要回到此地的,你何不等我回來了再走呢。」
我便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