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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去吧。」他便吩咐備馬。他穿上一件帶野豬頭像的銅紐扣的綠外衣,帶上一個粗毛線獵袋和一個銀水壺,扛上一隻嶄新的法國獵槍,得意地照了一通鏡子,喚了一聲自己的獵狗埃斯佩蘭斯,這只狗是他的表姐、一個有好心腸而沒有頭髮的老姑娘贈給他的。我們一起動身了。我這位鄰里還帶上兩個跟班的,一個是甲長阿爾希普,是個矮矮胖胖的莊稼人,長着一張四方臉,顴骨特高;另一個是前不久從波羅的海沿岸省份僱來的管家戈特利勃‧豐一德爾一科克先生,他是個近二十歲的青年人,身材瘦削,淺黃頭髮,高度近視眼,溜肩、長脖。這位鄰里是新近才掌管這塊領地的。這是他的一位伯母留給他的遺產。那伯母就是五品文官夫人卡爾東.卡塔耶娃,是個胖得出奇的女人,即使躺在床上,也難受得哎喲哎喲個沒完。我們騎着馬進入了小樹林。“你們在這裡空地上等我一會,,,我的鄰里阿爾達利翁‧米海雷奇對自己的兩個同伴說。那德國人鞠下躬,就下了馬,從衣袋裏掏出一本小書,似乎是約翰.叔本華的小說,在一叢灌木旁坐了下來;阿爾希普仍獃在太陽光下。木然不動地待了一個小時。我們在灌木叢裡轉來轉去,連一窩野禽也沒有找到。阿爾達利翁‧米海雷奇表示想到大樹林去。那一天我自己都不相信會有什麼好收穫,也就勉強跟着他去了。我們,回到了那塊空地上。德國人標了一下書頁,站起身來,把書放回衣袋,費勁地騎上了他那匹淘汰下來的短尾巴母馬.這匹馬只要稍稍一碰就要亂叫亂踢的;阿爾希普振了振精神,一下拽動兩根繮繩,夾了夾兩腿,終於使他那匹受驚的、被壓得夠嗆的小馬跑動起來。我們又動身了。
阿爾達利翁‧米海雷奇的這片林子我從小便很熟悉。那時候我和我的那位極為善良的法國家庭教師德齊雷‧弗勒利先生(可他每天晚上老讓我喝列魯阿藥水,差點兒永遠毀了我的健康)經常到恰普雷吉諾樹林裡遊玩。這整片林子大約有兩三百棵粗大的橡樹和卡岑樹。它們挺拔而粗壯的樹幹在榛樹和花楸樹的金燦燦、亮晶晶的綠葉中黑乎乎地屹立着,非常之美;樹幹高高地聳起,齊整地呈現在明朗的藍空中,展開如帳篷般的寬闊而多節的枝椏;鷂鷹、青鷹、紅隼在靜止不動的樹梢下飛來飛去,鳴聲不絶,五顏六色的啄木鳥使勁地啄着厚實的樹皮;隨着黃鸝的婉轉的鳴聲,突然在茂密的枝葉中響起了黑鶇的嘹喨鳴聲;在下面的灌木叢裡,知更鳥、黃雀和柳鶯啾啾地啼唱着;燕雀在小徑上敏捷地跑來跑去;雪兔小心地「一拐一拐地走着」,順着林邊悄悄前進;紅褐色的松鼠淘氣地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上,突然坐了下來,把尾巴翹到頭頂上。在草叢裡,在高高的蟻蛭旁,在蕨類植物美麗如雕的葉子的淡影下,紫羅蘭和鈴蘭在競芳爭妍,還長着紅菇、乳菇、卷邊乳菇、橡菇和紅色哈蟆菇;在草地裡,在寬闊的灌木叢裡,長着紅艷艷的草莓……在林子裡蔭涼處何等舒坦呀!在最熱的時候,在大中午,這兒就像夜間一般:寂靜、芳香、清爽……我曾在恰普雷吉諾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所以,說真的,如今進到這片十分熟悉的樹林,不免有些傷感。
四年那個毀滅性的無雪的冬天,競沒有饒過我的老朋友——橡樹和栲樹;它們乾枯了、光禿了,只有幾處披着病弱的綠葉,它們悲哀地聳立在小樹木的上空,那些小樹木是來「接替它們的,可還接替不了」……還有一些下邊長滿葉子的樹木,似乎帶著責備和絶望的神情向上挺起自己缺乏生氣的、折斷了的樹枝;另有一些樹的葉子雖然不及昔日那麼繁茂,卻還相當濃密,從這些樹葉中伸出一根根粗大、乾枯的死枝;還有一些樹的樹皮已經脫落了;還有一些樹完全倒下了,像死屍似的在地上腐爛着。誰能料到呢,在恰普雷吉諾樹林裡竟找不到一處蔭涼的地方!我望着那些即將死去的樹,心裡想,你們也許感到羞愧和痛心吧‧……我想起了柯爾卓夫的詩:
何處去了呀,那高雅的談吐,那傲慢的勁頭,那皇家的氣度‧如今安在呢,那綠色的勢頭‧……
「怎麼搞的呀,阿爾達利翁‧米海雷奇,」我開口問,「為什麼在去年不把這些樹砍掉呢‧如今它們已賣不了以前十分之一的價錢了。」
他只是聳了聳肩膀。
「這得問我那位伯母了;一些商人揣着錢,找上門來,纏着要買呢」
「Mein Gott!Mein Gott!」豐一德爾一科克一步一嘆。「多麼淘氣!多麼淘氣!」
「怎麼淘氣?」我這位鄰里笑着問。
「我是想梭(說),多麼可希(惜),」(我們知道,德國人在學會我們的字母「Jl」的發音後,就把這字母讀得特別重。)
特別使他感到可惜的是那些倒在地上的一棵棵橡樹——確實如此,要不然磨坊主就會出大價錢買它們的。可是甲長阿爾希普卻無動于衷,毫不痛心;相反,他甚至在這些倒地的樹木上挺開心地跳過來蹦過去的,還用鞭子抽打着玩。
我們向那伐樹的地方慢慢走去,冷不防轟地一聲倒下一棵樹來,隨着響起了呼喊聲和說話聲,過不多會兒,一個臉色蒼白、頭髮蓬亂的年輕莊稼人從樹林深處向我們跑來。
「怎麼啦‧你往哪兒跑?」阿爾達利翁‧米海雷奇問他。他立即停下腳步。
「哎呀,阿爾達利翁‧米海雷奇老爺,大事不好了!」
「怎麼回事?」
「老爺,馬克西姆被樹砸壞了。」
「怎麼砸的‧……是那個承包人馬克西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