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頁
「還記得我那時在那裡,在雪地上同你告別的情景嗎?你騙得我好苦啊!沒有你我會走嗎?嗅,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昧心這樣幹的,為了我假想的幸福。但那時一切便都完了。上帝啊,我嘗盡了苦難,受盡了折磨!可你還什麼都不知道呢。嗅,我幹了什麼,尤拉,我幹了什麼!我罪孽深重,你一點都不知道。但並不是我的過錯。我那時在醫院裡躺了三個月,其中一個月昏迷不醒。從那時起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尤拉。悔恨和痛苦使我的靈魂沒有一天安寧。可我還沒告訴你最重要的事。但我不能說出這件事來,沒有這種力量。每當我想到生命當中的這個地方,都要嚇得頭髮直豎。你知道,我都不敢保證我的神經完全正常。可你知道,我不像很多人那樣喝酒,我沒走上那條路,因為女人一酗酒便完蛋了,這是不可思議的,我說得木對嗎?」
她還說了些別的,接着放聲大哭,痛不欲生。她突然驚訝地抬起了頭,向四外打量了一下。屋裡早有人了,擔憂,走動。她從凳子上下來,搖搖晃晃地離開棺材,用手掌抹眼睛,彷彿想擠出沒哭乾淨的眼淚,把眼淚甩在地板上。
男人們走到棺材跟前,用三塊木板把棺材抬起來。出殯開始了。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在卡梅爾格爾斯基街上的房子裡住了幾天。她同葉夫格拉夫·安德烈耶維奇談過的整理文稿的事,在她的參與下,已經開始,但沒整理完。她曾經請求同葉夫格拉夫·安德烈耶維奇談一件事,這件事談過了。他從她那兒知道了一件重要的事。
一天,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從家裡出去沒再回來。看來那幾天她在街上被捕了。她已被人遺忘,成為後來下落不明的人的名單上的一個無姓名的號碼,死在北方數不清的普通集中營或女子集中營中的某一個裡,或者不知去向。
尾聲
一九四三年夏天,紅軍突破庫爾斯克包圍圈並解放奧廖爾後,不久前晉陞為少尉的戈爾東和杜多羅夫少校分頭回到他們所屬的同一部隊。一個從莫斯科出差回來,另一個在那兒度完三天假歸隊。
他們在歸途中不期而遇,一同在切爾尼小鎮過夜。這座小鎮像「沙漠地帶」的大多數居民居住的城鎮一樣,儘管慘遭破壞,但尚未完全毀滅;敵人撤退時曾打算把它們從地球上抹掉。
在城內一塊塊燒焦的殘磚碎瓦中,他們找到一個完好無損的乾草棚,兩人便在那裡過夜。
他們睡不着覺,整整談了一夜。凌晨三點,社多羅夫剛剛打腦兒,便被戈爾東吵醒。他笨手笨腳地鑽進柔軟的乾草裡翻騰,像在水裡撲騰一樣,把幾件衣服打成一捆,又笨手笨腳地從乾草堆頂上爬下來,來到門口。
「你穿好衣服上哪兒?還早着呢。」
「我上河邊去一趟。想洗幾件衣服。」
「你真瘋了。晚上到達部隊後,洗衣員塔尼妞會替你洗的。你着什麼急呀。」
「我不想拖了。汗都浸透了,穿得太臟了。上午太陽毒,涮一涮,把水擰乾,在太陽底下一曬就干。洗個澡,換上乾淨衣裳。」
「可總不大雅觀吧。你好歹是軍官,我說得對吧?」
「天還早,周圍的人都在睡覺。我找個樹叢躲在後面。誰也看不見。你別說話了,睡吧,要不然困勁就過去了。」
「不說話我也睡不着了。我跟你一塊去。」
他們經過~堆堆石頭廢墟向小河走去。白石頭已經被初升的太陽曬熱了。在先前的街道當中,人們躺在地上睡覺、打鼾,被太陽曬得滿臉通紅,渾身流汗。他們大多數是當地沒地方住的老人、婦女和孩子,還有追趕自己部隊的掉隊的紅軍戰士。戈爾東和杜多羅夫小心地看著腳下,從睡覺的人當中穿過,生怕踩着他們。
「說話聲音低點,別把城裡人吵醒,不然我就洗不成衣服了。」
他們低聲地繼續夜晚的談話。
「這是條什麼河?」
「我不知道。沒打聽過。大概是祖沙河。」
「這不是祖沙河。而是另一條什麼河。」
「可一切都發生在祖沙河上。我說的是赫裡斯京娜犧牲的事。」
「不錯,但是在河的另外的地方。靠下游。聽說教堂已經把她奉為聖女。」
「那裡有座叫『馬廄』的石建築物。確實是國營農場的養馬場,現在這個普通名詞成為歷史名詞了。舊式建築,牆很厚。德國人又加固了,使它成為無法攻陷的堡壘。從那兒很容易射擊整個地區,阻止住我們的進攻。非拿下馬廄不可。赫裡斯京娜憑着勇敢和機智,神出鬼沒地潛入德國人的防線,把馬廄炸掉,但被敵人活捉後絞死了。」
「為什麼叫赫裡斯京娜·奧爾列佐娃,而不姓杜多羅娃呢?」
「我們還沒結婚。一九四一年夏天我們互相發誓,戰爭不結束決不結婚。這之後我便隨部隊到處轉戰。我們那個部隊不停地調來調去。在調動過程中我同她失去了聯繫。此後我再沒見過她。關於她的英雄事蹟和犧牲情形,我同大家知道得一樣多,都是從報紙、從團隊命令裡看到的。聽說這兒要為她建立一座紀念碑。還聽說日瓦戈將軍,死去的尤拉的弟弟,正在這一帶視察,蒐集她的材料。」
「對不起,我不該跟你提起她。這對你太沉重了。」
「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可我們一談起來就沒完。我不想妨礙你洗衣服。脫衣服下水吧,幹你自己的事。我躺在岸上嚼草葉,我想能打個腦兒。」
過了幾分鐘他們又談起來。
「你在哪兒學會洗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