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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少校和董貝先生握手的時候,他的青紫色的臉孔的顏色加深了,他的龍蝦眼睛更加突出地鼓了出來,因此在那和平的動作中加上了一層挑釁的色彩,彷彿這是一個序幕,接下去,他立即就要為一千鎊賭金和英國的錦標與董貝先生進行拳擊比賽似的。然後,少校一邊轉動着頭,徐馬咳嗽一般地喘着氣,一邊把客人領到起居室(這時他的情緒已鎮靜下來了),以一個旅伴無拘無束、坦率真誠的態度歡迎他。
「董貝,」少校說道,「我見到您很高興。我見到您感到自豪。在歐洲,喬·白格斯托克能對他們說這種話的人是不多的——因為喬希是個直腸直肚,不會虛情假意的人。先生,他生性就是這樣——但喬埃·白見到您感到自豪,董貝。」
「少校,」董貝先生說道「您很謙和有禮。」
「不,先生,」少校說,「絶對不是!那不是我的性格。如果那是喬的性格,那麼喬現在可能已經是陸軍中將約瑟夫·白格斯托克爵士,(巴士高級勛位爵士),可能已經在大不相同的公館裡接待您了。看來您還不瞭解老喬。但是這次非同尋常的機會是我自豪的源泉。真的,先生,」少校堅決地說道,「這是我的光榮!」
董貝先生根據他對他本人和對他的金錢的評價,覺得這話說得千真萬確,因此沒有辯駁。但是少校本能地認識這個真理並爽直地作出這個聲明,這是令人愉快的。對於董貝先生來說,它證實了(如果他需要證實的話)他對少校的看法沒有錯。它使他相信:他的權勢已擴展到他直接管轄的業務範圍之外。少校這位軍官和紳士對他權勢的正確認識與倫敦交易所的差役相比絲毫不差。
如果說,知道這個情況或類似的情況過去一直是他的一種安慰的話,那麼現在,當他的意志無能為力,他的希望動搖不穩,他的財富軟弱無能的印象多麼悲慘地銘刻在他的心頭的時候,知道這個情況更是他的一種安慰。財富能做什麼?——他的男孩子曾經這樣問過他。他有時想到這孩子的問題時也禁不住問他自己,它真能做什麼?它做到了什麼呢?
這些都是他在深夜與世隔絶之情況下愁眉不展、意氣消沉、黯然憂傷時所產生的隱秘的思想,但是高傲很容易從這個真理的許多證明中重新使他產生信心,這些證明就跟少校的證明一樣不容懷疑,一樣寶貴可愛。董貝先生在沒有朋友的情況下對少校產生了好感。不能說他對他滿腔熱情,而只能說他稍稍解了點凍。在海濱的那些日子裡,少校曾經起過一些作用(不很大)。他是個上層社會裡的人物,認識一些重要人物。他健談,愛講趣聞軼事;董貝先生喜歡把他看成是在社會上拋頭露面的才士名流,但卻沒有才士名流通常摻雜得過多的有害的寒酸氣。他的地位是不可否認的。總的說來,少校是個可以稱許的旅伴;他對閒暇安逸的生活十分習慣,對他們即將前往遊覽的名勝也十分熟悉。在他身上流露出一種上流人士悠閒自在的氣派,它和董貝先生本人忙忙碌碌的城市風格搭配得不錯,又根本不和它競爭高低。如果董貝先生心中出現過這樣的念頭,那只殘酷無情的手最近曾經摧毀了他的希望,而少校出於他的天職,習慣于把這類事情看得滿不在乎,因此他可能在無意間向他灌輸一些有用的哲學,驅除他淡弱的哀惜;——如果董貝先生心中出現過這樣的念頭的話,那麼他是把它掩藏起來了,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並不加考察地讓自己的高傲把它壓在最底層。
「我的無賴在哪裡?」少校怒氣沖沖地環視着房間,說道。
本地人沒有固定的名字,不論用什麼辱罵的綽號呼喚他,他都應聲回答;這時他立即出現在門口,不敢再向前走近。
「你這壞蛋!」肝火旺盛的少校說道,「早餐在哪裡?」
膚色黝黑的僕人離開去取早餐,不一會兒就聽到他戰戰兢兢地重新上樓;托盤裡的盤子和碟子都同情地震顫着,一路上卡嗒卡嗒地響着。
「董貝,」少校說,一邊向正在餐桌上擺放食品的本地人看了一眼;當他掉落一隻匙子的時候,少校就威嚇地揮揮拳頭,以示鼓勵。「這是辣子烤肉,這是咸餡餅,這是一碟腰子,還有其他等等。請坐下吧。您看,老喬沒什麼招待您,只能請您吃行軍的伙食啦!」
「飯菜好極了,少校,」客人回答道,這倒不僅僅是說客氣話,因為少校總是儘量把自己照料得很好;事實上他葷菜吃得太多,已經超出有益於健康的程度;他那紅光滿面的氣色主要歸因於他的這種嗜好。
「您在看對面的房屋,先生,」少校說道,「您看到了我們的朋友沒有?」
「您是說托克斯小姐嗎?」董貝先生回答道,「沒有看到。」
「迷人的女人哪,先生,」少校說道,他那短喉嚨中發出了縱情的大笑聲,几乎使他透不過氣來。
「我覺得,托克斯小姐是一個很好的人,」董貝先生回答道。
傲慢、冷淡的回答似乎使白格斯托克少校感到無比高興。他非常興奮,非常得意,甚至把刀和叉放下片刻,搓起手來。
「先生,」少校說道,「老喬曾經一度是那個房屋裡得寵的人。但是喬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喬已經相形見絀,被別人勝過,被別人打敗了,先生。這就是我要跟您說的,董貝。」少校停止吃東西,神色神秘而憤怒,「那是個像魔鬼一樣野心勃勃的女人,先生。」
董貝先生說了聲:「真的嗎?」他是冷冷淡淡、漠不關心的,其中也許還夾雜着由於輕蔑而產生的不信任:托克斯小姐怎麼竟膽敢懷有野心這樣高超的品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