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頁
他是個老頭兒,年紀將近六十歲,還遲遲沒有遭遇到那種叫做家破人亡的悲傷的專門名詞的事兒。他本來是一個以技藝高強著稱的手藝人,活兒做不完;自己有一座帶園子的房子;還有一個年輕的象女兒一般的愛妻,三個活潑壯健的小孩;每個禮拜日都上那個四周佈滿叢林。外表舒適的教堂去做禮拜。可是,有一天晚上,一個險惡的夜賊藉著深沉的夜色,尤其是藉著一種最巧妙的偽裝,悄悄地溜進了他的快活的家裡,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偷得一乾二淨。更為淒慘的是,這個夜賊是鐵匠本人莫知莫覺地引進自己家裡的。這就是那個魔瓶鬼(《天方夜譚》中有一個裝在瓶子裡的魔鬼,一放出來,身體能象常人或竟超過常人的大小。)!那只性命攸關的瓶塞一經拔開,那個惡魔就猛地衝了出來,把他的家庭給搞垮了。且說這個鐵匠出於謹慎。精明和經濟,他的作坊就設在他住屋的地下室裡,單獨有一扇門;所以這個年輕可愛。身體壯健的妻子總是帶著一種不無快活的膽怯。然而卻很有樂趣,傾聽她年老丈夫那象小伙子的腕力猛力敲擊的鎚子聲;鎚子的回音,朦朧地穿過樓板和牆壁,頗為愉快地傳上她的育兒室;鐵匠的小孩們也就這樣合著勞動之神的猛力的鋼鐵催眠曲,給震盪得甜睡着了。
啊,哀上加哀!死神啊,你為什麼有時候不能及時地來呢?如果你在這個老鐵匠傾家蕩產之前,先把他攫走,然後讓那個年青的孀婦痛痛快快地悲傷一場,讓她那些孤兒以後有個夢想他們那真有來歷的。神話似的祖先的機會;讓他們都心勞神悴下去,不是更好些嗎?可是,死神卻要突然拖走別的人家一個肩上壓着家庭重擔。終日勞累不停的善良的大哥,而撇下一個百無一用的老頭兒,等到那可怕的腐朽的生命更容易收拾時才來收拾他。
還用再說下去嗎?總之,地下室裡的鎚子一天緊似一天地敲下去,可是每一記都一天比一天輕;妻子凍僵了似地坐在窗邊,無淚的眼睛,光閃閃地直瞪着幾個小孩的哭泣的臉;風箱不動了,熔爐裡塞滿了爐灰,房子賣掉了,母親鑽進了教堂墓地裡的長長的青草下面,兩個孩子也都相繼跟着她去了;於是這個無家無室的老頭帶著黑紗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做流浪漢去了;他的各種悲哀都是不值得同情的,他的白髮成為少婦們的詛咒對象!
這樣一種生涯,唯一值得想望的結果就是死;可是死只是走向那個「未經證實」的異域;它不過招呼你到那遼闊的「遠方」,「蠻荒」,「水鄉」,「無無際的」一切可能的地方的第一聲。因此,那種求死而內心裡還是不肯自殺的人,眼睛看到的是,那個慷慨豪爽與虛懷若谷的海洋已在誘人地展開它整個不可想象的景緻,加上從那無垠的太平洋的中間,無數的人魚都在對他們叫喊~「到這裡來,傷心的人們呀;這裡是不會有犯死罪的另一種生活;這裡是超自然的奇蹟,是永生的。到這邊來吧!與其死在你那同樣使人憎厭。還在憎厭着的岸上,不如遁跡到忘卻中的生活裡來,到這邊來吧!收拾起你那在教堂墓地裡的墓石,到這邊來吧,我們要跟你成親咧!」他們就都去作恐怖。奇妙和新生活的冒險了。
從東方,從西方,在黎明,在黃昏,聽來聽去都是這些聲音,這個鐵匠的精神受感應啦,好吧,我來了!柏斯就這樣去幹捕鯨了。
第一百十三章
熔爐
正午時分。柏斯,亂蓬蓬的鬍子,扎着一條硬挺挺的鯊魚皮圍單,站在他那只熔爐和鐵砧中間。鐵砧放在一塊鑲鐵的木頭上,他一隻手拿着一根矛尖放在火裡,另一隻手拿着他的熔爐吹火筒。這時,亞哈船長手裡拿着一隻象是生了銹的小皮袋,走了過來。在離開熔爐一小段的地方,心事重重的亞哈停了下來,一直不開口,待到柏斯打火裡拿出那塊鐵器,開始在鐵砧上砰砰地錘打起來~那塊紅鐵發出陣陣密集的。迸舞的火星,有些火星直竄到亞哈身邊,他這才開起口來。
「這些可是你的海燕,柏斯?它們老是跟着你在飛;這些也都是好兆頭的鳥兒,不過,並不是對人人都是好兆頭;~你瞧,它們燒傷了;可是你~你卻一點也不燙傷,活在它們中間。」
「因為我已經渾身都燒焦了,亞哈船長,」柏斯說,倚着鎚子休息一會;「我已是燒焦的過來人嘍;你要燒了個疤,可也不容易呢。」
「好啦,好啦,別再說啦。你這種畏畏縮縮的聲音,叫我聽來,實在太平穩。太神志清醒了。我自己是沒有至樂的,所以我聽到別人那種並不發狂的一切,實在不耐煩。你應該發狂才好,鐵匠;你說說看,你為什麼不發狂?你不發狂又怎麼受得了?是不是上天還在憎恨你,所以你才不會發狂?~你在幹什麼活兒?」
「在焊一隻舊矛頭,先生,這只矛頭儘是縫縫和疤疤。」
「它經過了這樣猛烈的使用後,你還能把它再修得完全光光坦坦麼,鐵匠?」
「我想是可以的,先生。」
「鐵匠呀,我想不管多硬的鐵,你簡直都無法把什麼縫縫和疤疤都修得很光坦吧?」
「不,先生,我想我是辦得到的;除了一樣東西,所有的縫縫和疤疤都能修得很光坦。」
「那麼,聽著,」亞哈叫道,熱情地走上前去,雙手搭在柏斯肩上;「你瞧~喏~鐵匠,象這種縫縫你可修得光坦?」一隻手朝自己那皺結的額頭一划;「如果你幹得了,鐵匠,我真巴不得就把我的頭擱在你這鐵砧上,讓我的額頭嘗一嘗你這最重的鎚子的滋味。回答呀!這種縫縫你可修得光坦?」
「啊!就是這一樣東西!先生,我剛纔不是說過除了一樣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