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什麼辦法呢?」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聳了聳肩膀。‘「這不是正常的白血球增多。這說明他有炎症,應當用愛克斯光照射加以抑制。」
於是她又說這說那,不停地說。(的確,她的一隻肩膀就貼著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的胳膊!)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才寫了幾個字的紙徒然放在那裡,蘸水鋼筆倒轉過來夾在手指中沒有用處。
顯而易見,奧列格應當知趣地退出去了。醞釀了很久的一次談話就這樣在最有意思的節骨眼上被打斷了。
安熱莉娜回過頭來,不明白科斯托格洛托夫還獃在這兒幹什麼;但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也從她頭頂上往這邊瞧,眼神裡帶幾分幽默。他臉上那無以名狀的表情使科斯托格洛托夫下了決心把談話繼續下去: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我還想問一下:您聽說過一種叫做恰加的燁樹菌子嗎?」
「是的,聽說過,」對方相當情願地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您對它怎麼看?」
「很難說。不過我料想,有個別的腫瘤可能對它敏感。比如說胃部的腫瘤。現在莫斯科掀起了一陣恰加狂。
據說,方圓
200千米以內的菌子全被採光了,樹林裡別想找到。」
安熱莉娜從桌旁把身子站直,拿起那張化驗單,帶著鄙夷的神情,還是那樣我行我素,一路搖搖擺擺而去,姿態倒挺動人。
她走了,然而他們起先的談話情緒已被破壞:問題儘管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回答,可要再回過頭去討論女人會給生活帶來什麼,畢竟不太相宜。
不過,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向他投來的這輕鬆愉快的目光,以及他這十分平易近人的態度,鼓勵着科斯托格洛托夫提出自己準備好了的第三個問題——這同樣不是鷄毛蒜皮的事。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請原諒我的冒昧,」他歪着脖子晃了一下腦袋。「如果我說錯了,請別介意。您……」他也眯縫起一隻眼睛,把聲音壓低,「您…有沒有到過那永遠唱歌跳舞的地方?」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活躍起來了:
「到過。」
「這會是真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喜出望外。沒想到同是天涯淪落人!「那您是觸犯了哪款?」
「我不是觸犯了法律。我是自由人。」
「啊,自由的人!」科斯托格格托夫感到失望。
不,他們的遭遇是不同的。
「您是根據什麼猜到的?」外科醫生好奇地問。
「根據一個詞兒:『改了宗』。不,您好像還說過別的『行話』。」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笑了起來:
「改也改不了。」
論遭遇他們雖然並不一樣,但比剛纔有了較多的共同之處。
「在那裡待的時間長嗎?」科斯托格洛托夫不拘禮節地問。他甚至挺直了腰板,不再看上去萎靡不振。
「大約有
3年的時間。複員後被派去的,怎麼也脫不了身。」
其實他不必補充。但他補充了。那豈不是光榮而崇高的工作!但為什麼正派人認為有必要加以解釋呢?看來,人身上畢竟有這種根深蒂固的指示器。
「擔任的是什麼職務?」
「衛生處長。」
啃嘿!原來同杜賓斯卡啞夫人一樣充當生與死的主宰。不過,那位夫人是不會作這樣的表白的。而這個人卻離開了那裡。
「這麼說,您在戰前就已經醫學院畢業了?」科斯托格洛托夫像牛類似地粘上了一連串的新問題。其實他沒有必要這樣做,這純粹是他在遞解過程中養成的習慣:利用打開和關上送飯小洞門的幾分鐘時間,瞭解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身世。「您是哪一年出生的?」
「不,我是唸完
4年級的時候,志願上前線當軍醫的,」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站起身來,離開沒有寫好的紙,很感興趣地走到奧列格跟前,用指頭按了按、摸了摸他的傷疤。「這是在那邊留下的吧?」
「嗯」
「縫得很好……不錯。是囚犯中的醫生縫的嗎?」
「哎!」
「您不記得他姓什麼嗎?是不是科裡亞科夫?」
「不知道,那是在押解過程中。那個科裡亞科夫是觸犯了哪一款而坐牢的?」奧列格此時又纏上了科裡亞科夫,急於把他的情況打聽清楚。
「他坐牢是因為他父親曾是沙皇軍隊的一位上校。」
但就在這時,那個眼睛像日本人、頭上有一頂白色冠冕的護士進來叫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到換藥室去。(自己的手術病人最初幾次換藥,他總是親自察看。)
科斯托格洛托夫又駝着個背沿走廊徐徐而行。
又是一篇由虛線勾勒出輪廓的傳記。甚至可說是有了兩篇。其餘的可以憑想像去加以補充。到那裡去的人竟有着那麼多種多樣的原因……不,他考慮的不是這個,而是:自己躺在病房裡,走在走廊上,在花園裡散步,不論是自己身旁的人還是對面走來的人,大家都一樣是人,無論是他還是你,都不會想到把對方叫住,說:「喂,把你的領襟翻過來!」一點不錯,那裡有一枚秘密組織的徽章!這說明他是那裡面的人,有過接觸,一起幹過事兒,瞭解內情!他們究竟有多少?!但是要使他們任何人開口就難上難。
從外表什麼也猜不透。瞧,藏得多麼嚴實!
要是有朝一日女人成為累贅,那是多麼荒唐!難道人會墮落到這種程度?這簡直不可想像!
總的說來,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並沒有那麼堅決地否定,讓人足以相信他的話。
應該認識到,一切都已失去。
一切……
科斯托格洛托夫似乎覺得,原來被判處的刑期現在改為無期徒刑。他還可以活下去,只是不知道活着的目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