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起了精神,走路似乎也像一個健康人了。他回過頭去,看誰在叫他,原來是茲韋涅克,身穿突擊隊制服,腰束武裝帶。
「你到哪兒去,揚茲韋提克?」帕維爾問道,同時感到驚奇:為什麼他如此年輕。就是說,當年他是很年輕的,可是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多少個年頭?
「能到哪兒去呢?還不是跟你一樣,到調查委員會去。」
「什麼調查委員會?」帕維爾在想。他好像是被叫到另一個地方去的,但怎麼也想不起究竟是什麼地方。
他跟上茲韋涅克的步伐,和他一起走得很快,精神抖擻,朝氣勃勃。他感到自己還不滿
20歲,是個單身小伙子。
他們經過一個很大的辦公廳,裡面有許多辦公桌,坐在那裡辦公的是一些知識分子,其中有打着領帶的老會計,蓄着神甫式的大鬍鬚;有翻領鈕絆上彆著鉚頭徽章的工程師;有貴婦式的老女人;有濃妝艷抹、裙子短到膝蓋以上的妙齡女郎打字員。他和茲韋提克清晰地踏着
4隻靴子的腳步一走進去,所有這
30來個人就都把股轉向他們,有的微微欠身,有的坐著哈腰,大家都目送着他們,每一個人臉上都神色惶惶,而帕維爾和揚茲韋涅克卻十分得葛。
他們走進隔壁的房間,跟委員會的其他成員握手問好,然後坐在桌旁,檔案夾則放在紅色檯布上。
「那就放人進來吧!」主席文卡吩咐道。
開始放人了。第一個進來的是衝壓車間的格魯莎阿姨。
「格魯莎阿姨,你到這兒來幹什麼?」文卡感到奇怪。「我們是在清洗機構,而你來做什麼?怎麼,你是鑽進機構裡的嗎?」
大家都笑了起來。
「唉,不是這麼回事,」格魯莎阿姨並不着急。「我有個女兒還沒長大,得把她安置到幼兒園裡去,行嗎?」
「好吧,格魯莎阿姨!’加維爾大聲說。“你寫個報告,我們來設法安置。你的女兒,我們一定會安置的!可現在你別幹擾,我們馬上就要清洗知識分子了!」
他伸手去取玻璃瓶,想倒點水喝,可是瓶子是空的。這時,他向鄰座的人點點頭,示意他把桌子另一頭的玻璃瓶遞過來。瓶子遞了過來,但那也是空的。
他口渴難忍,喉頭像着了火似的。
「喝水!」他請求道。「喝水!」
「馬上就來,」漢加爾特醫生說。‘喝上就會給您送水來。”
魯薩諾夫睜開了眼睛。她坐在他身邊的床上。
“我床頭櫃裡有糖漬水果,’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聲音微弱地說。他渾身發冷、關節疼,腦袋裏略略地敲個不停。
「好吧,我們這就給您倒糖漬水果,」漢加爾特的兩片薄薄的嘴唇露出了微笑。她親自打開了床頭櫃,取出一瓶糖漬水果和一隻玻璃杯。
窗外想必洋溢着夕陽的光輝。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斜着眼睛在看漢加爾特倒糖漬水果,提防她偷偷撒進毒藥什麼的。
酸甜的糖漬水果沁人心脾。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躺在枕頭上從漢加爾特手中把一杯都慢慢吃了下去。
「今天我覺得很不舒服。」他訴說道。
「還算不錯,您頂過來了,」漢加爾特表示了不同的意見。「只不過因為我們給您加大了劑量。」
新的疑慮刺痛了魯薩諾夫。
「怎麼,每一次你們都要加大劑量嗎?」
「以後每次就打這麼多。您會習慣的,習慣了以後就不那麼難受了。」
然而,頜下的腫瘤依然像個蛤蟆似的趴在那裡。
「那麼最高法…」他欲問又止。
他已經閙糊塗了,分不清什麼是夢吧,什麼是真話。
第十七章 伊塞克湖草根
對魯薩諾夫接受全劑量的反應如何,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不放心,所以一天去看了他好幾次,就連下班之後也沒有馬上就走。如果按排定的順序由奧林皮阿達·弗拉季斯拉沃夫娜值班的話,她就用不着去那麼多次了,可是奧林皮阿達還是被調去參加工會司庫的學習班,今天替換她的是圖爾貢值班,而圖爾貢這個人是很不可靠的。
魯薩諾夫接受注射之後很不好受,但還沒到忍受不了的限度。打過針之後就讓他服了安眠藥,他雖然沒有醒過,但老是翻身、扭動和呻吟。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每次都要停留一會兒,對他進行觀察,聽聽他脈搏的跳動。他有時蟋縮着身子,有時又伸直兩腿。
他的臉已變得通紅,殲淡淡的。他的這個不戴眼鏡而又擱在枕頭上的腦袋,已不再顯得那麼官氣十足。禿頂上所剩無幾的稀疏白髮緊緊地貼在顱頂上。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到病房裡去的次數雖多,但她同時也兼顧別的事情。波杜耶夫要出院了,他被認為是病房裡的組長,這個職務雖然有名無實,但總得有人擔任。所以,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離開魯薩諾夫的病床轉向鄰近一位病號的時候宣佈說:
「科斯托格洛托夫。從今天起您擔任病房裡的組長。」
科斯托格洛托夫是和衣躺在被子上看報紙的(漢加爾特已是第二次進來,而他仍在看報)。漢加爾特總是無法預料他會做出什麼奇怪的反應,所以說這句話時臉上還帶著淡淡的微笑,似乎是在解釋,她自己也知道這只不過是一種形式罷了。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視線離開報紙,仰起愉快的面容,不知該怎樣表示對醫生的尊敬,便稍稍屈起在床上伸得很直的兩條長腿。他態度非常友好地說了這樣一番話: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您是想讓我在道義上蒙受不可彌補的損失。任何一個當官的都免不了要犯錯誤,而有時還會權迷心竅。因此,經過多年的反覆思考,我發誓不再擔任什麼行政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