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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之儒者慨然悲傷,蒐獵先聖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于煨燼之餘,聖學之門牆遂不可復觀。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谷者,則欲並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于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諫,則望宰執之要。
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柄鑿矣。非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者,吾誰與望乎!」
十月,立陽明書院于越城。
門人為之也。書院在越城西郭門內光相橋之東。後十二年丁酉,巡按御史門大周汝員建祠于樓前,匾曰:「陽明先生祠」。
五年丙戌,先生五十五歲,在越。
三月,與鄒守益書。
守益謫判廣德州,築復古書院以集生徒,刻《諭俗禮要》以風民俗。書至,先生覆書贊之曰:「古之禮存於世者,老師宿儒當年不能窮其說,世之人苦其煩且難,遂皆廢置而不行。故今之為人上而欲導民于禮者,非詳且備之為難,惟簡切明白而使人易行之為貴耳。中間如四代位次,及祔祭之類,向時欲稍改以從俗者,今昔斟酌為之,於人情甚協。
蓋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禮,皆因人情而為之節文,是以行之萬世而皆準。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傳記之訛闕,則必古今風氣習俗之異宜者矣。此雖先王未之有,亦可以義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襲禮也。
後世心學不講,人失其情,難乎與之言禮。然良知之在人心,則萬古如一日,苟順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則所謂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矣。非天子不議禮制度,今之為此,非以議禮為也,徒以末世廢禮之極,聊為之兆以興起之,故特為此簡易之說,欲使之易知易從焉耳。冠婚喪祭之外,附以鄉約,其於民俗亦甚有補。
至于射禮,似宜別為一書以教學者,而非所以求諭于俗。今以附於其間,卻恐民間以非所常行,視為不切;又見其說之難曉,遂並其冠婚喪祭之易曉者而棄之也。文公《家禮》所以不及于射,或亦此意也與?」
按祠堂位祔之制。
或問:「文公《家禮》高曾祖禰之位皆西上,以次而東,於心切有未安。」先生曰:「古者廟門皆南向,主皆東向。合祭之時,昭之遷主列于北牖,穆之遷主列于南牖,皆統于太祖東向之尊,是故西上,以次而東。今祠堂之制既異於古,而又無太祖東向之統,則西上之說誠有所未安。
」曰:「然則今當何如?」曰:「禮以時為大,若事死如事生,則宜以高祖南向,而曾祖禰東西分列,席皆稍降而弗正對,似於人心為安。曾見浦江之祭,四代考妣皆異席,高考妣南向,曾祖禰考皆西向,妣皆東向,各依世次,稍退半席。其于男女之別,尊卑之等,兩得其宜。但恐民間廳事多淺隘,而器物亦有所不備,則不能以通行耳。
」又問:「無後者之祔,於己之子侄,固可下列矣,若在高曾之行,宜何如祔?」先生曰:「古者大夫三廟,不及其高矣。適士二廟,不及其曾矣。今民間得祀高曾,蓋亦體順人情之至,例以古制,則既為僭,況在行之無後者乎?」古者士大夫無子,則為之置後,無後者鮮矣。後世人情偷薄,始有棄貧賤而不嗣者。
古所謂無後,皆殤子之類耳。祭法:王下祭殤五,適子,適孫,適曾孫,適玄孫,適來孫。諸侯下祭三,大夫二,適士及庶人祭子而止。則無後之祔,皆子孫屬也。
今民間既得假四代之祀,以義起之,雖及弟侄可矣。往年湖湘一士人家,有曾伯祖與堂叔祖皆賢而無後者,欲為立嗣,則族眾不可,欲弗祀,則思其賢有所不忍。以聞于某。某曰:不祀二三十年矣,而追為之祀,勢有所不行矣。
若在士大夫家,自可依古族屬之義,于春秋二社之次,特設一祭。凡族之無後而親者,各以昭穆之次配祔之,于義亦可也。”
四月,復南大吉書。
大吉入覲,見黜于時,致書先生,千數百言,勤勤懇懇,惟以得聞道為喜,急問學為事,恐卒不得為聖人為憂,略無一字及于得喪榮辱之間。先生讀之嘆曰:「此非真有朝聞夕死之志者,未易以涉斯境也!」於是覆書曰:「世之高抗通脫之士,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決然長往而不顧者,亦皆有之。彼其或從好於外道詭異之說,投情於詩酒山水技藝之樂,又或奮發於意氣,牽溺于嗜好,有待於物以相勝,是以去彼取此而後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鬱,情隨事移,則憂愁悲苦,隨之而作,果能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快然終身,無入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廓然于太虛而同體。
太虛之中,何物不有,而無一物能為太虛之障礙。故凡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愛憎取捨之類,皆足以蔽吾聰明睿知之體,窒吾淵泉時出之用。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塵沙,聰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鬱逆,將必速去之為快,而何能忍于時刻乎?關中自古多豪傑。
橫渠之後,此學不講,或亦于四方無異矣。自此有所振發興起,變氣節為聖賢之學,將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今日之歸,謂天為無意乎?」
答歐陽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