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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謝尼耶夫 - 90 / 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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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謝尼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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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頁

朗讀:

第二天晚上,死一般靜寂的臥室依然亮着微弱的燭光。漆黑的窗戶外是茫茫的黑夜,正漸漸瀝瀝地下着深秋的細雨。我躺在床上凝視前面的牆角,那兒掛着一幅陳舊的聖像,她睡前總要向它祈禱。聖像陳舊,彷彿是一塊澆鑄板,正面塗了一層硃砂,在漆得光亮的紅底上是穿金衣的聖母像。

聖母既嚴肅又悲傷,又大又黑的眼睛超出黑眼眶,叫人毛骨悚然!聖母和她,這幅聖像和她瘋狂出走時倉惶扔下的一切女用什物在我腦海中攪在一起,既使人覺得可怕,又使人感到褻瀆。


  

接着過了一個星期、兩星期、一個月。我早已辭掉了我的職務,不到人群中去露面。我壓下了一個回憶又一個回憶,熬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我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就象某些斯拉夫農民,曾經在某個地方,在坑坑窪窪的林蔭道上,「纖着」裝滿沉重貨物的大船一樣。

三十

無論家裡還是城裡,彷彿到處都有她的身影,我又被這種幻覺折磨了約一個月。最後我覺得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痛苦,於是決定到巴圖林諾去住一段時期,暫不理會將來的事。

我匆匆和哥哥最後擁抱一次之後,懷着非常奇怪的感覺走進已經開動的列車車廂。進了車廂,我自言自語道:嘿,我又象小鳥一樣自由啦!這是個沒有下雪的漆黑的冬夜,車廂在乾燥的空氣中轟隆轟隆震響。我提着小箱子坐在門邊的一個角落裡,回想起我愛在她面前重複的一句波蘭諺語:「人為幸福生,鳥為飛翔活」。我一個勁地凝視着隆隆聲中漆黑的車窗,不讓人看見我的眼淚。

這一夜列車開往哈爾科夫……兩年前的那一夜是從哈爾科夫開過來的:那是一個春天的拂曉,她還在漸漸亮堂起來的車廂裡酣睡……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緊張地坐在又悶又擠的車廂裡,一心盼着天亮,盼着有人走動,盼着哈爾科夫車站上的一杯熱咖啡……

後來到了庫爾斯克,它同樣引起我的回憶:一個春天的中午。我和她在車站上吃飯,她顯得很高興,說;「我平生還是第一次在車站上吃飯!」眼下卻是個灰濛蒙的寒冷的日子,時近黃昏,我們這列過長而又十分平凡的客車停在車站前:庫爾斯克—哈爾科夫—亞速海鐵路線上的三等車廂都是龐大而又笨重的,象一堵沒有盡頭的牆一樣。我走下車廂,看了着周圍,前面老遠的地方現出一個黑糊糊的車頭,几乎着不見。一些人拿着茶壺從踏板上跳下來,急急忙忙地到車站食堂去打開水——他們全都一樣的令人厭惡。

我的幾個鄰座也下了車:一個是被自己的肥腫症弄得精神不振,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商人;一個是極其活潑、對一切都好奇的小伙子,他那鄙俗的面孔和嘴唇整天叫我作嘔。他總是向我投來狐疑的眼光……我也整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會說,這個人怎麼老是坐在那裡沉默不語,不知是個少爺呢,還是個什麼別的人!不過他倒友好地提醒我,說話象放連珠炮似的:

「您注意,這裡總賣烤鵝,便宜得不得了!」


  
我停住腳步,心裡想著小賣部,我不能去。因為那兒有一張我和她曾經坐過的桌子。雖然這個地方還沒有落雪,但空氣中卻已經充滿俄羅斯嚴冬的氣息。在巴圖林諾等着我的將是怎樣的一座墳墓啊!父母都年事已高,不幸的妹妹艷容已衰,冷落的莊園,破敗的房屋。

傾頽的花園,只有寒風在那裡呼嘯,冬日的犬吠聲在這寒風中顯得格外多餘、淒切……列車的尾部長得望不到頭。對面,站台的欄桿房聳立着一排白楊樹,光禿禿的象掃帚。白楊樹後面凍結的鵝卵石便道上,有幾輛出租馬車等着生意,看這情景,庫爾斯克的苦悶寂寞就不言而喻了。站台上一群村婦就站在白楊樹下,他們都用圍巾圍得嚴嚴實實,圍巾兩端系在腰間,臉凍得發青,正在討好多地招徠顧客,叫賣那些便宜得不得了的烤鵝——個個肥大,僵硬,皮上象長滿了粉刺。

打好了開水的人爽快地從車站前朝暖和的車廂往回跑,雖然覺得冷,但還挺愉快,一邊跑一邊嬉皮笑臉窮快活地跟村婦們討價還價……終於,遠處的機車猛然吼叫起來,陰森可怕,威嚇我還有更遠的路程……最使我束手無策的是不知道她躲藏在哪裡,要不是這樣的話,那我早就不顧任何羞恥,不管到什麼地方,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要把她追日來。她這魯莽的行動無疑是一時的衝動,而妨礙她後悔的也只是羞恥心。

我再一次回到父親的家,已經不象三年前那樣了。如今我用另外的眼光來看待一切。巴圖林諾比我路上想象的還要壞:村裡的木房殘破不堪,那些長毛蓬鬆的狗和停在門前結滿冰凌的拉水車使人想起蠻荒時代,門檻和泥濘凍在一起,象鐵一般的堅硬,通向我家莊園的車道上也佈滿了這種泥濘,象駝峰一般,空空蕩蕩的院子面對者陰沉的房屋,窗戶也是一副愁苦相,高得不象樣子的、笨重的屋頂是曾祖父和祖父時代修建的,有兩道帶檐子的暗台階,年深日久,木料都已變成瓦灰色。一切都陳舊了,似乎被廢棄了,無用了,連這無用的寒風也壓迫着祖傳下來的一株樅樹的樹梢,它高出屋頂,聳立在冬季荒涼的花園裡……我發現家裡的生活變得更加貧寒:爐灶裂了,只抹一點兒泥,為了取暖把農夫的馬衣鋪在地板上……只有父親一人極力保持原樣,似乎要反抗這一切變化:他變得清癯削瘦,體重減輕,鬚髮花白了,可直到如今他還是經常把臉颳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光溜溜的,穿著也不象過去那樣隨隨便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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