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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既甜蜜又神秘的感覺使我的心緊縮起來,我說了句笑話敷衍過去。
「『永生者造物,俗人只生自己的同類』。」
「那我呢?”她問,“等到我們的愛情。青春一過,我變成你再不需要的人時,我靠什麼過日子呢?」
這話聽起來真叫人傷心。我急切地反駁說;
「永遠不會過去,你永遠不會成為我不需要的人!」
現在已經是我(象她先前在奧勒爾一樣)希望自己被人愛,並且在保持自己的自由、在一切方面都占主導地位的同時愛別人。
是啊,在她夜裡編好髮辮走過來吻我,向我道晚安的那個時刻,最令我驟然動情了。當她仰面看著我的眼睛的時候,我才發覺,她脫掉高跟鞋以後比我短那麼多。
我覺得我最愛她的時俟,是她向我表露無限忠誠、忘我,容我抒發某種特殊感情和採取某種特殊行動的權利的時候。
我們時常回憶我們在奧勒爾度過的冬天,回憶我們在那裡怎樣分手,我又怎樣動身去維切布斯克的情景。我說:
「是啊,那時是什麼吸引我到彼洛茨克去呢?波洛茨克或許古時候叫波洛季斯克,這個地名在我頭腦中早就與古代基輔大公弗謝斯拉夫的傳說連在一起了。這個傳說我還是在少年時代就讀過:弗謝斯拉夫被他兄弟篡了王位,逃往『波洛茨克人的蠻荒之地』,在『饑寒交迫』、修行、祈禱、勞苦和『回憶的誘惑』中度過了殘生。他似乎老是天不亮就醒來,『淌着又苦又甜的淚水』,痴獃獃地幻想自己又在基輔,在『自己妻子一般的忠實的公國』中,晚禱的鐘聲似乎不是在波洛茨克,而是在基輔聖索菲亞大教堂裡敲響的。從那時起,在我的想象中,古老、野蠻的波洛茨克始終是非常奇妙的:一個昏暗、荒涼的冬日,大圓木築成的克里姆林宮,附有木建的教堂和黑黢黢的小木房,堆堆被馬匹和身披羊皮、腳蹬樹皮鞋的行人踐踏過的積雪……當我最終回到現實中的波洛茨克時,自然再也找不到一絲與臆想的波洛茨克相象的地方。
不過在我的頭腦中至今還有兩個波洛茨克,那就是臆想中的波洛茨克和現實中的波洛茨克。如今我看這個現實中的波洛茨克也已經頗有詩意了:城裡寂寥、潮濕、寒冷、陰暗,而車站上卻有一個暖和的大廳,大廳裡有巨大的半圓形窗戶,儘管外面天剛剛黑下來,而枝形弔燈早已大放光明。大廳裡人很多,文職武官都有,他們都匆匆忙忙地趕在去彼得堡的列車進站前吃飽喝足,到處是說話聲,餐刀和盤子的碰撞聲;侍役穿梭往來,把調料和湯的香味帶到各處……」
在這種時候她總是聚精會神地聽我講,聽完之後以深信不疑的語氣贊同說:「嗯、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利用這個時機隨即對她暗示:
「歌德曾經說過。『我們自身依從於我們創立的意識』。有些感情我是完全不能抗拒的,有時我的某種想象喚起我痛苦的渴求,渴求到我想象中的地方去,渴求想象背後的東西,你明白嗎?背後的:我無法向你說清楚!」
有一次,我和瓦金一起到卡扎奇布羅德去,那是波德涅普羅維耶的一個古老的村莊,去參加送別烏蘇裡區移民的儀式,第二天早晨才坐火車回來。我從車站口家的時候,她和哥哥已經上班去了。我曬得黝黑黝黑的,顯得精力充沛,精神煥發,洋洋得意。我情緒激動,只想儘快地把我看到的稀罕事講給她和哥哥聽。
我親眼看見一大群人移到這神話般的離卡扎奇布羅德村有一萬俄裡遠的地區去。我在這空空蕩蕩而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房子裡轉了一圈,然後走進臥室去換衣服,洗臉;我懷着一種既高興又痛楚的心情瞧了瞧她的所有化妝用品和床上大枕頭上面的鑲邊小枕頭——這些在我看來無限珍貴,卻又無比孤單,使我內心產生L種強烈的對她抱疚的幸福之感。可是,當我發現床頭柜上有一本打開的書時,頓時獃住了:原來是托爾斯泰的《家庭幸福》,而書頁上有幾行字劃了記號:「那時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他的思想和感情突然變成了我的……」我往後又翻了幾頁,又看見還有幾行字劃了記號:今年夏天,我常常走進我的臥室,發現我已不象過去那樣為種種慾望和對未來寄予期望而苦悶,卻是為現在的幸福而擔憂……夏天就這樣過去了,我開始感到孤單。他總在外面跑,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裡他既不難過,也不害怕……
我站了幾分鐘,獃若木鷄。真是,我完全沒有想到她會產生(並且正在產生)我不知道的、隱秘的、主要是傷感的思想感情,而且已經是過去時態了!「那時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感情……今年夏天,我常常走進……」最出乎意料的是最後一句:「夏天就這樣過去了,我開始感到孤單……」這就是說,我從希沙基回來的那天晚上她流淚不是偶然的!
我精神特別煥發地走進機關,愉快地跟她和哥哥親吻,交談,開玩笑,一直不住口,心裡卻暗暗苦痛、等到最後只剩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立刻厲聲地對她說:
「我不在的時候你好象看了《家庭幸福》?」
她臉紅了。
「看了,怎麼樣?」
「你在書上劃的記號使我吃驚。」
「為什麼?」
「因為從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同我一起生活已經使你痛苦,你感到孤單、失望。」
「你總愛誇張!”她說,“什麼失望?我不過是有點傷心,我確實發現了某些相似的地方……我要你相信,一點也不象你想象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