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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是,他對我影響最大的完全是在另一個方面。一般說來,他很孤僻,靦腆,但有時又格外快活,親熱,慇勤,愛講話,相當機智,甚至存心要顯露一番,滔滔不絶地講些巧妙的故事。然而他多半沉默寡言,老在深思,常常一邊獰笑,一邊惡狠狠地嘟噥着,在房屋裡,在院子中,急速地擺動着一雙細羅圈腿,無休止地垂頭匆匆走來走去。在這種時候,任何想同他講話的人,他都會用簡短的、惱怒的客氣話甚至粗魯話來回絶。
但是,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一見到我,樣子就完全變了。他會立刻跑過來迎接我,抱著我的肩膀,領我到田間或者花園去,同我一起坐在角落裡,給我講故事,朗讀些東西,使我產生與過去完全相反的感情和觀念。
這裡我想強調一下,他講故事講得很出色。面部豐富的表情,手勢,迅速多變的聲調,使他講的一切都活龍活現,扣人心弦,就是朗讀也可以使你聽得入神。他按照自己的習慣,老是微微眯起左眼,把書放在老遠的地方。他經常選擇能激起與我過去完全對立的感情的東西,這些東西與我過去的觀念是完全相反的。
他只考慮故事本身的需要,完全不顧及我的年齡。看來,他所講的一切都是他經歷過的、最痛苦和最辛酸的事情,是人間的卑鄙和殘酷的見證。他也選擇了一些表現英勇與崇高的東西來朗讀,講述人們心靈中最美最喜的激情。我一邊聽他講,一邊激動萬分,忿恨使他如此窮愁潦倒的傢伙,同情他本人的不幸遭遇,為他難過。
有時我又高興得發獃,不知怎麼辦才好。他的眼睛近視,頗象蝦眼,經常紅通通的,帶點深棕色,炯炯有神,面部表情往往緊張得叫人吃驚。當他走路的時候,更確切地說,當他跑動的時候,他那枯幹的花白頭髮和那件非常古老的、沒有替換的常禮服的下襬就隨風飄拂。「我不希望任何人把我當作包袱」,——在這方面他真是有些怪癖。
他只抽(而且老是隻抽)馬合煙,夏天睡在糧倉裡,冬天睡在久已廢棄了的下房裡。吃飯的時候,他感興趣的只是伏特加酒和一點醋拌芥末。看來他已堅信,人們需要飲食只不過是完全出於偏見而已。這真使大家驚奇萬分:他究竟靠什麼活着的呢……
他給我講了他一生中同「惡棍們」發生劇烈衝突的事情,講了他曾經在那裡讀書的莫斯科,講了他曾一度流浪過的非常偏僻的密林。他同我一起讀《堂·吉訶德》,讀《環球旅行者》雜誌,讀一本名為《土地與人》①的書,讀《魯濱遜》②……他畫水彩畫——他以成名寫生畫家的熱烈的幻想使我心醉魂迷。我一看見顏料盒就渾身顫抖,從早到晚在紙上塗鴉,一連站上好幾個鐘頭,凝望着那奇妙的漸漸變成淡紫色的藍天。在炎熱的怕見陽光的日子裡,青天穿過樹梢透露出來,樹林彷彿沐浴在藍天裡。
我對大地和天空的色彩的真正神妙的涵義,一向都有最深切的感受,這個結論是生活賜予我的,我認為,這是最重要的結論之一。這種透過枝葉顯露出來的淡紫色的藍天,我臨死也會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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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此書是何作者,不詳。
② 即英國作家笛福著的《魯賓遜飄流記》。
十三
在我父親的書房的牆上,掛着一把古老的、打獵用的匕首。一我看見過父親有時把白晃晃的匕首從刀鞘中拔出來,用上衣的衣擺擦拭一下。只要稍微觸摸一下這平滑的、冰冷的、鋒利的鋼鐵,我渾身就沉浸在一陣快感中!我真想吻一吻它,把它緊貼在懷裡,然後把它插進一件東西里,一直扎到把手上。父親的剃刀也是鋼製的,而且更加鋒利,但我沒有發現它。
直到現在我一看到任何鋼製的武器,心中就激動不已。這種感情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在童年時代是善良的、溫柔的,但有一次我卻懷着真正的快感殺掉了一隻傷了翅膀的幼小的白嘴鴉。我記得一當時院裡很空蕩,家中不知為什麼也是沒有一個人。這時,我突然看見一隻非常黑的大鳥,它側着身子,笨拙地撐開一隻耷拉著的翅膀,在草地上慌慌張張地向糧倉那邊跳去。
我跑進書房,拿出匕首,跳出窗外……當我趕到那只白嘴鴉的跟前,它突然屏息不動,怯生的發亮的眼睛裡露出恐懼的神色,它撲向一邊伏在地上,張大嘴巴,發出絲絲的叫聲,凶狠得連聲音也嘶啞了。顯然,它已下決心同我拚個你死我活……當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大開殺戒,這對我來說,似乎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此後我有好幾天心神不定,惘然若有所失,我不僅暗中向上帝祈禱,而且還向全世界禱告,祈求寬恕我的卑鄙的重大罪行,兔去我的心靈的極端痛苦。但我畢竟還是把這只不幸的、同我作絶望拚搏的白嘴鴉宰了,它的鮮血濺了我的雙手,我殺它的時候懷着極大的快感!
我同巴斯卡科夫好幾次爬上頂間,據傳說,大約是在那裡放著一把祖父的或者是曾祖父的馬刀吧?我們沿著一架非常陡的梯子爬上去,在昏暗中彎着身子往上爬。一步一步鑽進去,經過屋樑、頂棚梁、一堆堆的灰塵和垃圾。頂間很暖和,也很悶人,有一股冷卻了的火煙、油煙、爐子的氣味。世界上有天空、太陽,有遼闊的空間,而這裡卻昏暗,使人難受,使人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