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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茲了,我發見了一件事,就是將女人作為藝術而鑒賞時,切不可 使她知道;無論是生疏的,是較熟悉的。因為這要引起她性的自衛的羞恥心或他種嫌噁心, 她的藝術味便要變稀薄了;而我們因她的羞恥或嫌惡而關心,也就不能靜觀自得了。所以我 們只好秘密地鑒賞;藝術原來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創作原來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歡喜的藝 術的女人,究竟是怎樣的呢?您得問了。讓我告訴您:我見過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 北兩個女人,城內的女人,名聞浙東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只見過不到半打 的藝術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個西洋人,沒有一個日本人!那西洋的處女是在Y城裡一條 僻巷的拐角上遇著的,驚鴻一瞥似地便過去了。其餘有兩個是在兩次火車裡遇著的,一個看 了半天,一個看了兩天;還有一個是在鄉村裡遇著的,足足看了三個月。——我以為藝術的 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溫柔的空氣;使人如聽著簫管的悠揚,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 鵝絨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煙的輕,籠罩着我們;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這是由她 的動作而來的;她的一舉步,一伸腰,一掠鬢,一轉眼,一低頭,乃至衣袂的微揚,裙幅的 輕舞,都如蜜的流,風的微漾;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最可愛的是那軟軟的腰兒;從前人 說臨風的垂柳,《紅樓夢》裡說晴雯的「水蛇腰兒」,都是說腰肢的細軟的;但我所歡喜的 腰呀,簡直和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使我滿舌頭的甜,滿牙齒的軟呀。腰是這般軟了,手足自 也有飄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脛多麼豐滿呢!從膝關節以下,漸漸的隆起,像新蒸的麵包 一樣;後來又漸漸漸漸地緩下去了。這足脛上正罩着絲襪,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緊緊 的,一些兒縐紋沒有,更將那豐滿的曲綫顯得豐滿了;而那閃閃的鮮嫩的光,簡直可以照出 人的影子。你再往上瞧,她的兩肩又多麼亭勻呢!像雙生的小羊似的,又像兩座玉峰似的; 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謳歌頌讚所集的「面目」了。我最 不能忘記的,是她那雙鴿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說話。在惺忪微倦的時候,尤其 可喜,因為正像一對睡了的褐色小鴿子。和那潤澤而微紅的雙頰,蘋果般照耀着的,恰如曙 色之與夕陽,巧妙的相映襯着。再加上那覆額的,稠密而蓬鬆的發,像天空的亂雲一般,點 綴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愛的東西;微笑是半開的花朵,裡面流溢着詩與 畫與無聲的音樂。是的,我說的已多了;我不必將我所見的,一個人一個人分別說給你,我 只將她們融合成一個Sketch①給你看——這就是我的驚異的型,就是我所謂藝術的女 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
①英文:素描。
在女人的聚會裡,有時也有一種溫柔的空氣;但只是籠統的空氣,沒有詳細的節目。所 以這是要由遠觀而鑒賞的,與個別的看法不同;若近觀時,那籠統的空氣也許會消失了的。 說起這藝術的「女人的聚會」,我卻想著數年前的事了,雲煙一般,好惹人悵惘的。在P城 一個禮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裡去做禮拜;聽說那邊女人多,我是禮拜女人去 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時候,女坐還空着,似乎頗遙遙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滿了 每個空坐裡。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澤當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 人,默的,遠遠的走進來了。我現在不曾看見上帝,卻看見了帶著翼子的這些安琪兒了! 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靄四合的時候,一隻插着小紅花的遊艇裡,坐著八九個雪白雪白的 白衣的姑娘;湖風舞弄着她們的衣裳,便成一片渾然的白。我想她們是湖之女神,以遊戲三 昧,暫現色相於人間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橋上,淡月微雲之下,倚着十來個,也是姑 娘,朦腚朧朧的與月一齊白着。在抖蕩的歌喉裡,我又遇著月姊兒的化身了!——這些是我 所發見的又一型。
是的,藝術的女人,那是一種奇蹟!
1925年
2月
15日,白馬湖。
白種人——上帝的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