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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化者天地之妙用也,天地間非陰陽不化,非太極不神,然遂以太極為神,以陰陽為化,則不可。夫化乃陰陽之所為,而陰陽非化也;神乃太極之所為,而太極非神也。為之為言,所謂莫之為而為者也。張子云:「一故神,兩故化。」蓋化言其運行者也,神言其存主者也。化雖兩而其行也常一,神本一而兩之中無弗在焉。合而言之,則為神,分而言之,則為化。故言化則神在其中矣,言神則化在其中矣,言陰陽則太極在其中矣,言太極則陰陽在其中矣,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學者于此,須認教體用分明,其或差之毫釐,鮮不流於釋氏之歸矣。
唐、宋諸名臣,多尚禪學。學之至者,亦盡得受用。蓋其生質既美,心地復緣此虛靜,兼有稽古之功,則其運用酬酢,雖不中不遠矣。且凡為此學者,皆不隱其名,不諱其實,初無害其為忠信也。
故其學雖誤,其人往往有足稱焉。後世乃有儒其名而禪其實,諱其實而侈其名者,吾不知其反之於心,果何如也?
《樂記》「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慾也」一段,義理精粹,要非聖人不能言。象山從而疑之,過矣,彼蓋專以欲為惡也。夫人之有欲,固出於天,蓋有必然而不容已,且有當然而不可易者。於其所不容已者,而皆合乎當然之則,夫安往而非善乎?惟其恣情縱慾而不知反,斯為惡矣。
先儒多以去人欲、遏人欲為言,蓋所以防其流者,不得不嚴,但語意似乎偏重。夫欲與喜怒哀樂,皆性之所有者,喜怒哀樂,又可去乎?象山又言「天亦有善有惡,如日月蝕,惡星之類」,是固然矣,然日月之蝕,彗孛之變,未有不旋復其常者,茲不謂之天理而何?故人道所貴,在乎不遠而復,奈何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是則循其本而言之,天人曷常不一?究其末也,亦安得而不二哉?
《太極圖說》「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語,愚不能無疑。凡物必兩而後可以言合,太極與陰陽果二物乎?其為物也果二,則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朱子終身認理氣為二物,其源蓋出於此。
《正蒙》云:「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又云:「游氣紛擾,合而成質者,生人物之萬殊;其陰陽兩端,循環不已者,立天地之大義。」夫人物則有生有死,天地則萬古如一,氣聚而生,形而為有,有此物即有此理,氣散而死,終歸於無,無此物即無此理,安得所謂死而不亡者耶?若夫天地之運,萬古如一,又何生死存亡之有?譬之一樹,人物乃其花葉,天地其根干也。花謝葉枯,則脫落而飄零矣。
其根干之生意,固自若也,而飄零者復何交涉?謂之不亡可乎?故朱子謂:「張子此言,其流乃是個大輪迴。」由其迫切以求之,是以不覺其誤如此。
謝上蔡有言:「心之窮物有盡,而天者無盡,如之何包之?」此言不知為何而發?夫人心之體,即天之體,本來一物,無用包也,但其主於我者謂之心耳。心之窮物有盡,由窮之而未至爾,物格則無盡矣。無盡即無不盡,夫是之謂盡心,心盡,則與天為一矣。如其為物果二,又豈人之智力之所能包哉?
昔官京師,逢一老僧,漫問何由成佛?渠亦漫舉禪語為答,雲「佛在庭前柏樹子」。愚意其必有所謂,為之精思達旦,攬衣將起,則恍然而悟。自此研磨體認,日復一日,積數十年,用心甚苦,年垂六十,始瞭然有見乎心性之真,而確乎有以自信。朱、陸之學,於是乎僅能辨之,良亦鈍矣。
蓋嘗 閲象山之書,大抵皆明心之說,其自謂所學,因讀《孟子》而自得之。時有議之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無伎倆。」某亦以為誠然。然愚觀孟子之言,與象山之學自別,于此而不能辨,非惟不識象山,亦不識孟子矣。
孟子云:「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以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一段言語,甚是分明,所貴乎先立其大者,何以其能思也?能思者心,所思而得者性之理也。
是則孟子喫緊為人處,不出乎思之一言。故他日又云:「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而象山之教學者,顧以為「此心但存,則此理自明,當惻隱處自惻隱,當羞惡處自羞惡,當辭遜處自辭遜,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又云:「當寬裕溫柔自寬裕溫柔,當發強剛毅自發強剛毅。」若然,則無所用乎思矣,非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之本旨也。
夫不思而得,乃聖人分上事,所謂生而知之者,豈學者之所及哉?苟學而不思,此理終無由而得。凡其當如此自如此者,雖或有出於靈覺之妙,而輕重長短,類皆無所取中,非過焉,斯不及矣。遂乃執靈覺以為至道,謂非禪學而何?蓋心性至為難明,象山之誤,正在於此。故其發明心要,動輒數十百言,而言及於性者絶少。
間因學者有問,不得已而言之,只是枝梧籠罩過,並無實落,良由所見不的,是誠不得於言也。嘗考其言有云:「心即理也。」然則性果何物耶?又云:「在天者為性,在人者為心。」然則性果不在人耶?既不知性之為性,舍靈覺即無以為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