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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有可為其半,而不可為其全者。偏枯之藥,可以治偏枯;倍其偏枯之藥,不可以起死人也。(此說見《呂氏春秋》。)天下有可為其全,而不可為其半者。樵夫擔薪兩鈞,捷步以趨;去其半而不能行,非力不足,勢不便也。風尚所趨,必有其弊,君子立言以救弊,歸之中正而已矣。懼其不足奪時趨也,而矯之或過,則是倍用偏枯之藥而思起死人也。僅取救弊,而不推明斯道之全量,則是擔薪去半,而欲恤樵夫之力也。
十寸為尺,八尺曰尋。度八十尺而可得十尋,度八百寸而不可得十尋者,積小易差也。一夫之力,可耕百畝,合八夫之力而可耕九百畝者,集長易興地。學問之事,能集所長,而不泥小數,善矣。
風會所趨,庸人亦能勉赴;風會所去,豪傑有所不能振也。漢廷重經術,卒史亦能通六書,吏民上書,訛誤輒舉劾。後世文學之士,不習六書之義者多矣。(羲之俗書,見譏韓氏,韓氏又云:「為文宜略識字。」)豈後世文學之士,聰明智力,不如漢廷卒史之良哉?風會使然也。越人相矜以燕語,能為燕語者,必其熟游都會,長於閲歷,而口舌又自調利過人者也。及至燕,則庸奴賤婢,稚女髫童,皆燕語矣。以是矜越語之丈夫,豈通論哉?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必謂五尺童子,其才識過於管仲、狐、趙諸賢焉,夫子之所不許也。五穀之與稊稗,其貴賤之品,有一定矣。然而不熟之五穀,猶遜有秋之稊稗焉。而託一時風會所趨者,詡然自矜其途轍,以謂吾得寸木,實勝彼之岑樓焉,其亦可謂不達而已矣。(尊漢學,尚鄭、許,今之風尚如此,此乃學古,非即古學也,居然唾棄一切,若隱有所恃。)
王公之仆圉,未必貴於士大夫之親介也。而是仆圉也,出入朱門甲第,詡然負異而驕士大夫曰:「吾門大。」不知士大夫者固得叱而系之,以請治於王公,王公亦必撻而楚之,以謝閒家之不飭也。學問不求有得,而矜所託以為高,王公僕圉之類也。
「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有子以謂非君子之言;然則有為之言,不同正義,聖人有所不能免也。今之泥文辭者,不察立言之所謂,而遽斷其是非,是欲責人才過孔子也。
《春秋》譏佞人。(《公羊傳》。)夫子嘗曰:「惡佞口之覆邦家者。是佞為邪僻之名矣。或人以為」雍也仁而不佞「。或人雖甚愚,何至惜仁人以不能為邪僻?且古人自謙稱不佞,豈以不能邪僻為謙哉?是則佞又聰明才辨之通稱也。荀子著《性惡》,以謂聖人為之」化性而起偽"。偽於六書,人為之正名也。荀卿之意,蓋言天質不可恃,而學問必藉於人為,非謂虛誑欺罔之偽也。而世之罪荀卿者,以謂誣聖為欺誑,是不察古人之所謂,而遽斷其是非也。
古者文字無多,轉注通用,義每相兼。諸子著書,承用文字,各有主義,如軍中之令,官司之式,自為律例,其所立之解,不必彼此相通也。屈平之靈修,莊周之因是,韓非之參伍,鬼谷之捭闔。蘇張之縱衡,皆移置他人之書而莫知其所謂者也。(佛家之根、塵、法、相,法律家之以、準、皆、各、及、其、即、若,皆是也。)
馮暖問孟嘗君,收責反命,何市而歸?則曰:「視吾家所寡有者。」學問經世,文章垂訓,如醫師之藥石偏枯,亦視世之寡有者而已矣。以學問文章,徇世之所尚,是猶既飽而進粱肉,既暖而增狐貉也。非其所長,而強以徇焉,是猶方飽粱肉,而進以糠秕,方擁狐貉,而進以裋褐也。其有暑資裘而寒資葛者,吾見亦罕矣。
寶明珠者,必集魚目。尚美玉者,必競碔砆。是以身有一影,而罔兩居二三也。(罔兩乃影旁微影,見《莊子》注。)然而魚目碔砆之易售,較之明珠美玉為倍捷也。珠玉無心,而碔砆有意,有意易投也。珠玉難變,而碔砆能隨,能隨易合也。珠玉自用,而碔砆聽用,聽用易愜也。珠玉操三難之勢而無一定之價,碔砆乘三易之資而求價也廉,碔砆安得不售,而珠玉安得不棄乎?
鴆之毒也,犀可解之。瘴之厲也,檳榔蘇之。有鴆之地,必有犀焉。瘴厲之鄉,必有檳榔。天地生物之仁,亦消息制化之理有固然也。漢儒傳經貴專門,專門則淵源不紊也。其弊專己守殘,而失之陋。劉歆《七略》,論次諸家流別,而推《官禮》之遺焉,所以解專陋之瘴厲也。唐世修書置館局,館局則各效所長也。其弊則漫無統紀,而失之亂。劉知幾《史通》,揚搉古今利病,而立法度之準焉,所以治散亂之瘴厲也。學問文章,隨其風尚所趨,而瘴厲時作者,不可不知檳榔犀角之用也。
所慮夫藥者,為其偏於治病,病者服之可愈,常人服之,或反致於病也。夫天下無全功,聖人無全用。五穀至良貴矣,食之過乎其節,未嘗不可以殺人也。是故知養生者,百物皆可服。知體道者,諸家皆可存。六經三史,學術之淵源也。吾見不善治者之瘴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