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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失其道,則失所以為人,猶無其身,則無所以為生也。故父母生而師教,其理本無殊異。此七十子之服孔子,所以可與之死,可與之生,東西南北,不敢自有其身,非情親也,理勢不得不然也。若夫授業解惑,則有差等矣。經師授受,章句訓詁;史學淵源,筆削義例;皆為道體所該。古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竹帛之外,別有心傳,口耳轉受,必明所自,不啻宗支譜系不可亂也。此則必從其人而後受,苟非其人,即已無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師也。學問專家,文章經世,其中疾徐甘苦,可以意喻,不可言傳。此亦至道所寓,必從其人而後受,不從其人,即已無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師也。苟如是者,生則服勤,左右無方,沒則屍祝俎豆,如七十子之於孔子可也。至於講習經傳,旨無取於別裁;斧正文辭,義未見其獨立;人所共知共能,彼偶得而教我;從甲不終,不妨去而就乙;甲不我告,乙亦可詢;此則不究於道,即可易之師也。雖學問文章,亦末藝耳。其所取法,無異梓人之惎琢雕,紅女之傳絺綉,以為一日之長,拜而禮之,隨行隅坐,愛敬有加可也。必欲嚴昭事之三,而等生身之義,則責者罔,而施者亦不由衷矣。
巫醫百工之師,固不得比於君子之道,然亦有說焉。技術之精,古人專業名家,亦有隱微獨喻,得其人而傳,非其人而不傳者,是亦不可易之師,亦當生則服勤,而沒則屍祝者也。古人飲食,必祭始為飲食之人,不忘本也。況成我道德術藝,而我固無從他受者乎?至於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則觀所得為何如耳。所爭在道,則技曲藝業之長,又何沾沾而較如不如哉?
嗟夫!師道失傳久矣。有志之士,求之天下,不見不可易之師;而觀於古今,中有怦怦動者,不覺囅然而笑,索焉不知涕之何從,是亦我之師也。不見其人,而於我乎隱相授受,譬則孤子見亡父於影像,雖無人告之,夢寐必將有警焉。而或者乃謂古人行事,不盡可法,不必以是為屍祝也。夫禹必祭鯀,尊所出也。兵祭蚩尤,宗創製也。若必選人而宗之,周、孔乃無遺憾矣。人子事其親,固有論功德,而祧禰以奉大父者耶?
○假年
客有論學者,以謂書籍至後世而繁,人壽不能增加於前古,是以人才不古若也。今所有書,如能五百年生,學者可無遺憾矣。計千年後,書必數倍於今,則亦當以千年之壽副之,或傳以為名言也。余謂此愚不知學之言也。必若所言,造物雖假之以五千年,而猶不達者也。
學問之於身心,猶饑寒之於衣食也。不以飽暖慊其終身,而欲假年以窮天下之衣食,非愚則罔也。傳曰:「至誠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人之異於物者,仁義道德之粹,明物察倫之具,參天贊地之能,非物所得而全耳。若夫知覺運動,心知血氣之稟於天者,與物豈有殊哉?夫質大者所用不得小,質小者所資不待人,物各有極也。人亦一物也。鯤鵬之壽十億,雖千年其猶稚也。蟪蛄不知春秋,期月其大耋也。人於天地之間,百年為期之物也。心知血氣,足以周百年之給欲,而不可強致者也。
夫子十五志學,「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聖人,人道之極也。人之學為聖者,但有十倍百倍之功,未聞待十倍百倍之年也。一得之能,一技之長,亦有志學之始,與不踰矩之究竟也。其不能至於聖也,質之所限也,非年之所促也。顏子三十而夭,夫子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蓋痛其不足盡百年之究竟也。又曰:「後生可畏。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不足畏。」人生固有八十九十至百年者,今不待終其天年,而於四十五十,謂其不足畏者,亦約之以百年之生,度其心知血氣之用,固可意計而得也。五十無聞,雖使更千百年,亦猶是也。
神仙長生之說,誠渺茫矣。同類殊能,則亦理之所有,故列仙洞靈之說,或有千百中之十一,不盡誣也。然而千歲之神仙,不聞有能勝於百歲之通儒,則假年不足懋學之明徵也。禹惜分陰,孔子「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又曰:「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蓋懼不足盡百年之能事,以謂人力可至者,而吾有不至焉,則負吾生也。蟪蛄縱得鯤鵬之壽,其能止於啾啾之鳴也。蓋年可假,而質性不可變;是以聖賢愛日力,而不能憾百年之期蹙,所以謂之盡性也。世有童年早慧,誦讀兼人之倍蓰而猶不止焉者,宜大異於常人矣。及其成也,較量愚柔百倍之加功,不能遽勝也。則敏鈍雖殊,要皆畫於百年之能事,而心知血氣,可以理約之明徵也。今不知為己,而騖博以炫人,天下聞見不可盡,而人之好尚不可同;以有盡之生,而逐無窮之聞見;以一人之身,而逐無端之好尚;堯、舜有所不能也。孟子曰:「堯、舜之智,而不遍物。堯、舜之仁,不遍愛人。」今以凡猥之資,而欲窮堯、舜之所不遍,且欲假天年於五百焉;幸而不可能也,如其能之,是妖孽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