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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使眾人看了,見得人人羡慕,個個思量,不能夠到手的佳人,竟被他收入金屋之中,不時取樂,恨不得把“
獨占花魁“四個字寫在額頭上,好等人喝采。
譚楚玉看見這種光景,好不氣忿。還只說藐姑到了此時,自有一番激烈的光景要做出來,連今日這本戲文決不肯好好就做,定要受母親一番痛楚,然後勉強上台。
誰想天下的事盡有變局,藐姑隔夜的言語也甚是激烈,不想睡了晚,竟圓通起來。坐在戲房之中,歡歡喜喜,一毫詞色也不作,反對同班的朋友道:「你今日要與列位作別了,相處幾年,只有今日這本戲文才是真戲,往常都是假的,求列位幫襯幫襯,大家用心做一番。」又對譚楚玉道:「你往常做的都是假生,今日才做真主,不可不盡心協力。」譚楚玉道:「我不知怎麼樣叫做用心,求你教導一教導。」藐姑道:「你只看了我的光景,我怎麼樣做,你也怎樣做,只要做得相合,就是用心了。」譚楚玉見他所說的話,與自己揣摩光景絶不相同,心上大有不平之氣。
正在忿恨的時節,只見那富翁搖搖擺擺走進戲房來,要討戲單點戲。譚楚玉又把眼睛相着藐姑,看他如何相待,只說仇人走到面前,定有個變色而作的光景。
誰想藐姑的顏色全不改常,反覺得笑容可掬,立起身來對富翁道:「照家母說起來,我今日戲完之後,就要到府上來了。」
富翁道:「正是。」藐姑道:「既然如此,我生平所學的戲,除了今日這一本,就不能夠再做了。天下要看戲的人,除了今日這一本,也不能夠再看了。須要待我盡心盡意摹擬一番,一來顯顯自家的本事,二來別別眾人的眼睛。
但不知你情願不情願?」那富翁道:「正要如此,有甚麼不情願?」藐姑道:「既然情願,今日這本戲不許你點,要憑我自家作主,揀一本熟些的做,才得盡其所長。」富翁道:「說得有理,任憑尊意就是,但不知要做那一本?」藐姑自己拿了戲單,揀來揀去,指定一本道:「做了《荊釵記》罷。」富翁想了一想,就笑起來道:「你要做《荊釵》,難道把我比做孫汝權不成?也罷,只要你肯嫁我,我就暫做一會孫汝權,也不叫做有屈。這等大家快請上台。」眾人見他定了戲文,就一齊妝扮起來,上台搬演,果然個個盡心,人人效力。曲子裡面,沒有一個打發的字眼;說白裡面,沒有一句掉落的文法。
只有譚楚玉心事不快,做來的戲不盡所長,還虧得藐姑幫襯,等他唱出一兩個字,就流水接腔,還不十分出醜。至于藐姑自己的戲,真是處處摹神,出出盡致。
前面幾出雖好,還不覺得十分動情,直做到遣嫁以後,觸着他心上的苦楚,方纔漸入佳境,就不覺把精神命脈都透露出來,真是一字一金,一字一淚。做到那傷心的去處,不但自己的眼淚有如泉湧,連那看戲的一二千人,沒有一個不痛哭流涕。
再做到抱石投江一出,分外覺得奇慘,不但看戲之人墮淚,連天地日月都替他傷感起來。忽然紅日收藏,陰雲密佈,竟像要混沌的一般。
往常這齣戲不過是錢玉蓮自訴其苦,不曾怨悵別人;偏是他的做法不同,竟在那將要投江、未曾抱石的時節,添出一段新文字來,夾在說白之中,指名道姓咒罵著孫汝權。
恰好那位富翁坐在台前看戲,藐姑的身子正對著他,罵一句「欺心的賊子」,把手指他一指;咒一句「遭刑的強盜,」把眼相他一相。
那富翁明曉得教訓自己,當不得他良心發動,也會公道起來,不但不怒,還點頭稱讚,說他罵得有理。藐姑咒罵一頓,方纔抱了石塊走去投江。
別人投江是往戲場後面一跳,跳入戲房之中名為赴水,其實是就陸;他這投江之法,也與別人不同,又做出一段新文字來,比咒罵孫汝權的文法更加奇特。
那座神廟原是對著大溪的,戲台就搭在廟門之外,後半截還在岸上,前半截竟在水裡。藐姑抱了石塊,也不向左,也不幾右,正正的對台前,唱完了曲子,就狠命一跳,恰好跳在水中。果然合著前言,做出一本真戲。把那滿場的人,几乎嚇死,就一齊吶喊起來,教人撈救。
誰想一個不曾救得起,又有一個跳下去,與他湊對雙。這是甚私原故?只因藐姑臨跳的時節,忽然掉轉頭來,對著戲房裡面道:「我那王十朋的夫阿!你妻子被人凌逼不過,要投水死了,你難道好獨自一個活在世上不成?」譚楚玉坐在戲箱上面,聽見這一句,就慌忙走上台來,看見藐姑下水,唯恐追不及,就如飛似箭的跳下去,要尋着藐姑,與他相抱而死,究竟不知尋得着尋不着。
滿場的人到了些時,才曉得他要做《荊釵》全是為此,那辱罵富翁的着數,不過是順帶公文,燥燥脾胃,不是拚了身子嫁他,又討些口上的便宜也。
他只因隔夜的話都已說盡,母親再不回頭,知道今日戲完之後,決不能夠完名全節。與其拖刀弄劍,死於一室之中,做個啞鬼;不如在萬人屬目之地,暢暢快快做他一場,也博個載流傳的話柄。所以一夜不睡,在枕頭上打稿,做出這篇奇文字來。
第一着巧處,妙在嘻笑如常,不露一毫慍色,使人不防備他,才能夠為所欲為。不然,這一本擔干係的戲文,就斷斷不容他做了。第二着巧處,妙在自家點戲,不由別人做主,才能夠借題發揮,泄盡胸中的壘塊。倘若點了別本戲文,縱有些巧話添出來,也不能夠直捷痛快至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