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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青萍起來,走進裡間,見荷生已經起來,披件二藍夾紗短祆,坐在案上了。青萍愕然,招呼跟班照常打疊鋪蓋,打掃房屋。青萍伺候荷生洗過臉,正要端點心上去,只見荷生檢出一張薛濤箋,放在實上,翻開硯匣,磨了濃墨,蘸筆寫完;取過一個紫箋的小封套,將詩箋打個圖章,摺疊封好,寫了「愉園主人玉展」六字,便叫:「青萍!」青萍卻早在案傍伺候。荷生將柬帖兒遞給青萍,說道:「送到愉園,就回來吧。」荷生也不用早點,轉向床上躺下,逕自睡着了。
且說采秋連日盼望荷生,兩天卻不見到。當下晨妝初罷,紅豆剪一枝素心蘭,笑吟吟的掀開帘子,說道:「這花也解人意,前兩天才抽四五箭,今天竟全開了。我剪一枝給娘戴上,也不負開了這一番。」采秋也自喜歡,向着花領略一回,就接過手,對著鏡檯正要插在鬢邊,忽見小丫鬟傳進柬帖,說是韓師爺差人送來的。
采秋便將蘭花放下,親手拆開一看,卻是兩紙詩箋,上寫的是:
風際萍根鏡裡煙,傷心莫話此中緣!
冤禽銜石難填海,芳草牽情慾到天。
雲過荒台原是夢,舟尋古硐轉疑仙。
懊依樂府重新唱,負卻冰絲舊七弦!
紅豆在旁,見采秋看了一行,臉色便覺慘然;再看下去,那眼波盈盈,竟吊下數點淚來。紅豆驚疑,遞過手絹。采秋也不拭,直往下看去,是:
搔首蒼茫欲問天,分明紫玉竟如煙!
九州鑄鐵輕成錯,一笑拈花轉悟禪。
虛說神光離後合,可堪心事缺中圓。
《陽春》乍奏聽猶澀,便送商聲上四弦。
看畢,將詩放在妝台傍邊,將手絹拭了淚痕,沉吟一會,那淚珠重複顆顆滾下汗衫襟前。
紅豆急着問道:「娘!怎的?那信是說什麼話?」采秋也不答應。紅豆獃獃的站了一會,將手向鏡檯邊白磁面盆擰乾手巾,擱過一邊,把臉盆捧給小丫鬟,叫他換了水,仍放妝台邊,持上手巾,展開,遞給采秋。采秋接過,有半盞茶時候,才向臉上略抹一抹,也不遞給紅豆,自行擱下盆中,就問道:「是誰送來的?」小丫鬟道:「是常來的薛二爺。」采秋又不言語,半晌才說道:「叫他等着,我有個帖兒給他帶去。」那小丫鬟便跑出去吩咐。一會,小丫鬟回來,說道:「外頭說,薛二爺交過束帖,沒有坐,早就走了。」采秋默默不語,兩眼眶汪汪的淚,又一滴一滴的落下來,瞧著紅豆,說道:「這枝蘭花,插在瓶裡去吧。」一面說,一面抬着詩箋站起身來,推開椅,移步至裡間簾邊,自行掀開簾,將詩箋擱在枕畔簪盒,斜躺着嗚嗚咽咽的哭。
紅豆跟了進來,要把話來勸,卻不曉得為著何事,想道:「娘平日再沒有這個樣兒,到得懶說話,我們就曉得他煩惱了。再不想今天會如此傷心,到底這韓老爺的柬帖兒,是講些什麼在上頭呢?」紅豆又不敢叨絮,只急得也要哭。小丫鬟等更躡手躡腳的,在外間收拾那粉盒妝蓋,不敢大聲說一句話,倒弄得內外靜悄悄的。
早有一個黠丫鬟,暗暗的報與賈氏知道。賈氏剛纔下床,聽丫鬟這般說,也不知何事,便包上頭帕過來。采秋見他媽來了,轉把眼淚擦乾,迎了出來,說道:「我起來一早晨了,還沒有看媽去,你卻遠遠的跑來。」賈氏見他眼眶紅紅的,便說道:「我的姑娘,是那一個給你氣受?你竟哭了這個樣兒!」便上前攜着采秋的手,說道:「清早起來,也不穿件夾的衣服!」采秋便勉強笑着道:「起來是穿件春羅夾小襖,因是梳頭,才脫了。
我那裡哭?媽平日見我哭過幾回哩。」
紅豆掀開帘子,在門邊伺候。他母女二人就進房來,賈氏坐下,說道:「韓師爺好幾天不來,今天卻送甚柬帖兒,叫你這樣苦惱?」采秋道:「他做了兩首詩,要我和韻,我卻沒來由去苦惱,難道是怕做不出詩來麼!」轉說得賈氏和紅豆都笑起來了。采秋就也笑道:「媽,你沒有梳頭,我今日卻和你梳個頭吧。」於是笑嬉嬉的拉著賈氏到妝台前坐下,替他篦了頭,盤了一個合。
說說笑笑,擺上飯來,吃了。又邀賈氏同去看看蘭花,便過賈氏這邊來坐,到午正才自回去。賈氏見采秋這大半天喜歡得很,便不說長道短。
轉盼之間,早是七月初四五了。這日,小岑、劍秋乘着晚涼,都來看視荷生。荷生談吐,全沒平時興會。兩人談及愉園,荷生便無精打彩的說道:「我們講我們的話吧。」小岑、劍秋遂不提起。後來劍秋提起那天所言秋痕逃席一事,小岑不曾講完,要他接將下去。小岑只得將自己領着秋痕、丹翬的情狀說了。說得劍秋、荷生都笑起來。
又說闖人汾神廟西院,秋痕見了痴珠聯句。
荷生等不得說完,便問道:「這痴珠可姓韋麼?」小岑道:「可不姓韋!你也該曉得這人。」荷生便高興起來,說道:「他什麼時候來的?他雖比我們早些出山,究是我們一輩。」就將花神廟、蘆溝橋兩國相遇,及長新店打尖,見壁間題的詩款是「韋痴珠」,因疑兩番所遇就是此人,一路想趕着他,竟趕不上,講了一遍。就說道:「我至今心上還是耿耿,如今相見有日了!」便哈哈的笑。
劍秋道:「我聽見武營裡公請一位師爺,住在秋華堂,也疑就是此人。」小岑道:「不錯!」遂將那日心印所說痴珠此來情事,及遇著李夫人的話,複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