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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人有作令雲南者,家本苦寒,僅攜一子一僮,拮据往,需次會城,久之得補一縣,在滇中尚為膏腴地,然距省城遠,其家又在荒村,書不易寄,偶得魚雁亦不免浮沈,故與妻子幾斷音問,惟于坊本縉紳中檢得官某縣而已。偶一狡仆舞弊,杖而遣之,此仆銜次骨,其家事故所備知,因偽造其僮書雲,主人父子先後卒,二棺今浮厝佛寺,當藉資來迎,並述遺命,處分家事甚悉。初令赴滇時,親友以其樸訥,意未必得缺,即得缺亦必惡,後聞官是縣,始稍稍親近,並有周恤其家者,有時相饋問者,其子或有所稱貸,人亦輒應,且有以子女結婚者,鄉人有宴會,其子無不與也。及得是書,皆大沮,有來唁者,有不來唁者,漸有索逋者,漸有道途相遇似不相識者,僮奴婢媼皆散,不半載門可羅雀矣。
既而令托入覲官寄千二百金,至家迎妻子,始知前書之偽,舉家破涕為笑,如在夢中。親友稍稍復集,避不敢見者,頗亦有焉。後令與所親書曰:一貴一賤之態,身歷者多矣,一貧一富之態,身歷者亦多矣。若夫生而忽死,死逾半載而復生,中間情事,能以一身親歷者,仆殆第一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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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人福安陳坊言,閩有人深山夜行,倉卒失路,恐愈迷愈遠,遂坐崖下待天曉,忽聞有人語。時缺月微升,略辨形色,似二三十人坐崖上,又十餘出沒叢薄間,顧視左右皆亂塚,心知為鬼物,伏不敢動。俄聞互語社公土地神來,竊睨之,衣冠文雅,年約三十餘,頗類書生,殊不作劇場白鬚布袍狀。先至崖上,不知作何事,次至叢薄,對十餘鬼太息曰:汝輩何故自取橫亡,使眾鬼不以為伍,饑寒可念,今有少物哺汝,遂撮飯撒草間。
十餘鬼爭取,或笑或泣,社公又太息曰:此邦之俗,大抵勝負之念太盛,恩怨之見太明,其弱者力不能敵,則思自戕以累人。不知自盡之案,律無抵法,徒自隕其生也。其強者妄意兩家各殺一命,即足相抵,則械鬥以泄憤,不知律凡殺二命,各別以生者抵,不以死者抵,死者方知,悔之已晚;生者不知,為之彌甚,不亦悲乎?十餘鬼皆哭。俄遠寺鐘動,一時俱寂。
此人嘗以告陳生,陳生曰:社公言之,不如令長言之也。然神道設教,或輓回一二,亦未可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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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丙辰冬,余以兵部尚書出德勝門監射,營官以十剎海為館舍,前明古寺也。殿宇門徑,與劉侗帝京景物略所說全殊,非復僧住一房,佛亦住一房之舊矣。寺僧居寺門一小屋,余所居則在寺之後殿,室亦精潔,而封閉者多。驗之有乾隆三十一年封者,知曠廢已久。
余住東廊室內,氣冷如冰,點燃數爐不熱,數燈皆黯黯作綠色,知非佳處,然業已入居,故宿一夕,竟安然無恙。奴輩住西廊,皆不敢睡,列炬徹夜坐廊下,亦幸無恙。惟聞封閉室中,喁喁有人語,聽之不甚了了耳。轎伕九人,入室酣眠,天曉,已死其一矣。
飭別覓居停,乃移住真武祠,祠中道士云:聞有十剎海老僧,嘗見二鬼相遇,其一曰:汝何來?曰:我轉輪期未至,偶此閒遊, 汝何來?其一曰:我縊魂之求代者也。問居此幾年,曰:十餘年矣。又問何以不得代,曰:人見我皆驚走,無如何也。其一曰:善攻人者藏其機,匕首將出袖,而神色怡然,俾有濟也。
汝以怪狀驚之,彼奚為不走耶?汝盍脂香粉氣以媚之,抱衾薦枕以悅之,必得當矣。老僧素嚴正,厲聲叱之,歘然入地。數夕後寺果有縊者,此鬼可謂陰險矣。然寺中所封閉,似其鬼尚多,不止此一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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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閣學曉園言,有一老僧過屠市,泫然流涕,或訝之,曰:其說長矣,吾能記兩世事。吾初世為屠人,年三十餘死,魂為數人執縛去,冥官責以殺業至重,押赴轉輪受惡報,覺恍惚迷離,如醉如夢,惟惱熱不可忍,忽似清涼,則已在豕欄矣。斷乳後見食不潔,心知其穢,然饑火燔燒,五臟皆如焦裂,不得已食之,後漸通豬語,時與同類相問訊,能記前身者頗多,特不能與人言耳。大抵皆自知當屠割,其時作呻吟聲者愁也;目睫往往有濕痕者,自悲也。
軀幹痴重,夏極苦熱,惟汩沒泥水中少可,然不常得。毛悚而勁,冬極苦寒,視犬羊軟毳厚,有如仙獸。遇捕執時,自知不免,姑跳踉奔避,冀緩須臾,追得後蹴踏頭項,拗捩蹄肘,繩勒四足深至骨,痛若刀眘。或載以舟車,則重疊相壓,肋如欲折,百脈湧塞,腹如欲裂,或貫以竿而扛之,更痛甚三木矣。
至屠市提擲于地,心脾皆震動欲碎,或即日死,或縛至數日,彌難忍受,時見刀俎在左,湯鑊在右,不知著我身時,作何痛楚,輒簌簌顫慄不止。又時自顧己身,念將來不知磔裂分散,作誰家杯中羹,淒慘欲絶。比受戮時,屠人一牽拽,即惶怖昏瞀,四體皆軟,覺心如左右震盪,魂如自頂飛出,又復落下。見刀光晃耀,不敢正視,惟瞑目以待癈剔。
屠人先剚刃于喉,搖撼擺撥,瀉血盆盎中,其苦非口所能道,求死不得,惟有長號。血盡始刺心,大痛,遂不能作聲,漸恍惚迷離,如醉如夢,如初轉生時。良久稍醒,自視已為人形矣。冥官以夙生尚有善業,仍許為人,是為今身。
頃見此豬哀其荼毒,因念昔受此荼毒時,又惜此持刀人,將來亦必受此荼毒。三念交縈,故不知涕淚之何從也。屠人聞之,遽擲刀于地,竟改業為賣菜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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