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頁
目睹兄弟如此殘暴,我所感到的全然是肉體上的憎惡,像一根大棒直插入胃裡。我滿嘴胃液的苦味,低下頭退回黑暗裡,蓋上了毯子。鷹四既然這樣不斷痛打那毫不反抗且年少於他的年輕人的臉部,顯然他已不再是什麼‘志願暴徒’,那痙攣般的殘暴,那固執連續的暴力,表現出一個罪犯的素質。我在鷹四身上發現的這暴力罪犯的光環,在令人生厭的反芻過程中漸漸擴展生輝,像不祥的極光一樣照耀着整個山腳,在它的照射下,超級市場的小變故呈現出了新的面目。
我大概只有逃身于排他的小睡中,才躲得開這可厭的暴力凶光。可大腦活像口熱浪翻騰鹼水飛濺的大鍋,不見有睡眠侵襲。在一陣陡勞的努力之後,我在黑暗的深處睜開眼睛,眺望泛白的窗戶。那窗子上些微的光時而變得明亮,時而變得暗淡,變成了黑暗孔洞的蓋子似的東西。
這忽明忽暗的變化就這樣循環往複,周而複始。我懷疑是不是幾天來在白雪強烈的反光中我用眼過度,使我那只好眼出現異常。失明的不安,給疲憊燥熱的大腦帶來片刻的空白,倒緩和了我的緊張情緒。這孤獨的肉體上的不安,使我竟意外成功地把弟弟的暴力行徑造成的震撼撇到了意識之外,只顧瞧著窗子的明暗變化出神,沉浸在被淨化了的不安中。
沒過多久,鮮亮的光線掠過了狹長的窗子,我才知道,那明暗變化並不是我視力的衰弱帶來的幻視,只是對面出了月亮而已。我重又爬起身來,眺望着月光中白雪覆蓋下的森林。它的表層既有被白雪照亮的地方,也有因此而顯得極黑的凹陷,那陰影裡彷彿聚集着無數精濕的野獸。流雲一旦遮蔽了月亮,獸群青銅色的暗影便進一步加深,最後退回到黑暗當中。
而森林頂端的積雪一旦被月光照亮,獸群便重又慢慢地踱將出來。
月光下,前庭的檐燈只能打出一個昏黃暗淡的狹小光圈。我沒注意燈光下的東西,可放眼望去卻發現那挨打的年輕人雙臂抱著身子,踡伏在被踩得零亂不堪的雪地上。身旁扔着打了捆的毛毯、棉衣、餐具之類的東西。同住的年輕人已經把他放逐了。
他把頭深深地埋在縮成鞍型的雙肩中間,一動不動,如同一隻遇到危險的潮蟲。月色下森林帶給我的些微振奮,驟然消失了蹤影。我把頭也縮進了毛毯那微溫的黑暗裡,只顧往胸口和膝蓋呵些熱氣,可還是全身冰涼,渾身發抖,牙齒得得作響。過了片刻,我聽到有腳步聲往倉房後邊轉了一陣,然後便遠去了。
聽上去,那人不是去通往山腳的石子路,倒是往林子裡去了。既然聽得到踩雪的聲音、儘管這聲音很微弱,它就絶不是小狗為捕獲雪中迷路的野兔而跑進林子去的腳步聲。
第
2天清晨,妻子來送早飯時我還沒起床。她也懷着對不假掩飾的暴力行徑的厭惡,談起了半夜裡的事情。那個年輕人違反了足球隊的紀律,背地裡將從超級市場偷帶出來的小瓶燒酒一飲而盡,然後將桃子喚到上房的小耳房裡,企圖侮辱她。桃子順從地接受酒醉少年半夜裡的邀請,她穿著一件自己從超級市場挑來的睡衣,樣子活像個《天方夜譚》中的妓女。
那少年毫不遲疑,立即開始向城裡來的這個迷人女孩動手動腳。可桃子卻強烈地反抗,大叫不止,閙得少年蒙頭蒙腦,直到被鷹四痛打之時,還是驚詫莫名,轉不過彎來呢。桃子受了刺激,發了歇斯底里,臉和身子緊貼著裡間牆壁睡下,到早晨也不起來。據說少女扔了那件引起了可怕誤解的睡衣, 把所有的衣服全副武裝上身, 屏息躺倒了下去。
被放逐的少年的那件印有‘光’字商號的武器還丟在前院,妻子來倉房時還在雜沓的雪地上見過它。
「剛纔聽到腳步聲響,我以為那小伙子在倉房後面轉了一下,就上森林那邊去了。他到底上哪兒去了呢?」
「還不是穿過樹林去高知?就像萬延元年暴動那會兒,那些背叛組織,被放逐的年輕人逃進林子裡那樣。」妻子做着夢一般的解釋。在我看來,她的同情與其在於桃子,倒不如說更在那個少年。
「你不知道,那林子多密多難走。這麼個大雪天,半夜裡要橫穿樹林,簡直就是自殺。你受阿鷹講的那些暴動故事的影響太大了!」我打算把妻子空幻想法壓下去。
「既便被阿鷹他們足球隊趕出來,在山腳那邊住下也不是不行啊。阿鷹還沒有那麼大的強制力呢。昨晚上那可憐的年輕人不過是把桃子無意的媚態給擴大解釋了,阿鷹對他大打出手的時候,要是剩下那些年輕人反戈一擊,他沒準兒早讓人打個半死了呢!」
「阿蜜,還記得在機場阿星一臉哭相對你說的話嗎?你現在不理解阿鷹,也不瞭解阿鷹!」妻子懷着堅定的自信,反駁我說:「阿鷹和你一起生活過,他樸素、弱小,可打那以後,他過的生活是你理解不了、也想象不到的!」
「既便那個年輕人由於被趕出了阿鷹把持的小圈子而在感情上走投無路,感到無法在山腳住下去了,可是從萬延元年到現在已經過了一百多年了,逃亡者還不都是要沿著大路往海邊跑?他幹嘛非要躲到樹林裡去?」
「那年輕人清楚,他們暗地給超級市場造成的混亂,已經夠得上是一樁罪行。如果他過了小橋,沿著大雪迷漫的道路去鄰村,八成會叫等在那兒的警官抓起來,或者被超級市場的天皇僱來的打手報復一頓,可能那年輕人就是這麼想的吧。其實你不光不瞭解阿鷹的真實想法,你也同樣不瞭解足球隊青年的集團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