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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在看似瀰漫乳色暗霧的山腳四面的森林一片漆黑,飄雪的天空也彷彿是摀住山腳的一隻黑褐色巨掌。我瞪大發痛的眼睛,凝神尋找超級市場的旗子,發現那旗如同沉到髒水裡的陶片呈現朦朧的柔色,像收起翅膀的小鳥,悄然垂下,浮出霧來。我全然不知超級市場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而,那群女人在兩個中年男人默不作聲地毆鬥時一聲不響,在緊閉的大門前巍然不動的畫面卻留在了我的心底,揮之不去,儘管我曾被山腳處傳來的喊聲驚嚇了一番。我焦急不安、精疲力盡地走回桌邊。
我成功地阻止了自己下山,可是我卻無法阻止自己去思想:山腳那邊一定是出了什麼異乎尋常的事情,而且這些事情一定與鷹四及其足球隊成員有關。我無法重新開始工作,便在譯文草稿紙上一絲不苟地為一節中午吃的燜牛尾的關節骨畫了幅陰影速寫。尾骨色如牡蠣,上有七扭八歪的凹凸,滿是像被蟲子蛀了窩似的小坑,關節兩則附有膠質的圓蓋兒似的東西,誰能猜得出在牛還活蹦亂跳的時候,它為牛尾增添了怎樣的力氣?我信手塗鴉了很久之後,放下鉛筆,用牙將那圓蓋兒上膠質的殘渣啃下來,看味道是否有什麼不同。只有烹煮時使用的湯料和冷油的味道。
我的整個身心覺得疲憊不堪,鬱鬱寡歡,無法解脫。到五點,窗外已經是一片黑暗,夾雜着幾聲高呼的低沉的嘈雜仍在繼續,醉漢們激越的叫喊也混了進來。隨着一陣沉重的金屬撞擊聲,阿仁的兒子們亢奮得喋喋不休、精神抖擻地回家來了。往日裡他們經過倉房時,總是躡手躡腳,生怕影響我的工作,而今,他們全不顧忌二樓的這個孤獨者了。
看情形他們也和大人們一樣,山腳的共同體參加了一場具有正規意義的行動。很快,鷹四和同住的少年們也回到了上房,院裡很是喧閙了一陣。直到入夜,山腳那邊還不時傳來幾夥醉漢尋釁爭斗的吵閙聲,還突然爆出了一陣粗魯的狂笑,響了很久以後才消失。
晚飯是妻子自己送進來的。她頭上包了塊頭巾,那是塊我在橋邊人群裡的女人堆中看到過的圖案俗艷的印花布。想來妻子一心要模仿山谷傻妞兒們粗放的魅力,可那讓頭巾襯托得很顯眼的寬寬的前額卻令人覺出了一種抑鬱。況且今晚她還沒開始喝她的威士忌。
「腦袋打扮得好年輕!足球隊的朝氣讓你返老還童了!」我說出的話真是下流,簡直是一個妒火中燒的丈夫在討厭地嚼舌根。妻子卻默默不語,從容地打量着惱羞成怒滿臉通紅的我。過了一會兒,她表現出一種還沒爛醉卻又必須是喝酒之後才有的、坦率得讓人奇怪的寬容、直接提起了我最為關心,但又羞於啟齒的話題。
「這塊布可是超級市場給我的,阿蜜。你沒見市場上的紅旗?那是超級市場的天皇免費送給顧客們每人一件市場商品的信號啊。四點鐘開始的時候,可真了不得。在倉房也能聽見叫喊聲吧?先是那群‘鄉下’的女人,再是山腳的女人們,然後就是孩子們,甚至男人們都一窩蜂地往超級市場的門口擠,亂成了一團。
我為搶到這塊頭巾,擠得都要貧血了。」
「這服務可真叫完全徹底!每人一件是怎麼回事?大概不是每人拿一件店裡商品,叫你拿個夠吧!」
「阿鷹在超級市場前面把那些搶到了戰利品的人一個一個拍照下來了。大多數女人拿出來的都是些衣服和食物,可是天黑以後有些男人拿出了更大的東西。這好像都是那些在搶贈品時拿到酒的男人們喝醉了又擠過去幹的。開始的時候,免費提供的商品不在貨架上,是堆在別處的。
可是那些‘鄉下’女人擠得太厲害了。所以一下就閙個一團糟!」
我本是一個軟弱的局外人,無心對這力量的性質和方向說短道長,我想躲在畏縮的苦笑裡,卻不得不突然被拉回現實的疑惑中。我受到這一具有絶對力量起動的衝擊,便有了一個令人生厭的發現。我腦子裡不再是單純的驚愕,而是充滿了煩擾叢生的危險的顧慮。
「可超級市場不是不放酒麼?」
「大概是湧進市場的那幫人在沒亂起來的時候,發現放贈送品的檯子上擺着酒瓶罷。那裡可是有好多的威士忌、清酒和燒酒啊!」
「這是阿鷹干的?」在說出弟弟名字時,我隱隱感到噁心,同時,我覺得為了避開這整個令人不快的現實世界,我几乎巴望退回嬰兒時代去。
「可不是,阿蜜。阿鷹把山腳下酒館裡的存貨買了來,事先運到超級市場去了。不過,原來超級市場的顧客每人贈送一件免費商品的計劃,倒真的是超級市場天皇和他所有的連鎖店要在每年一月四日實施的啊。把去年下半年的收購單據給店員一瞧,那些不值錢的衣料和食品就安排送給我們啦。
阿鷹附加上去的特殊工作只是:把酒瓶混到贈品當中,將開門時間推遲,做好混亂的準備,還有,一旦顧客開始進店,就馬上讓店員們偷懶,給顧客們行動的自由。他只做了這些。可你看看今天閙出的這起大亂子,我真覺得阿鷹具有製造事端的組織天才。」
阿鷹什麼時候把力量都滲透到超級市場那兒去了?其實混亂不過是自然發生的,阿鷹還不是只會過後大吹牛皮!"
「新年放假時店員和倉庫警衛都回家探親了,超級市場的天皇想讓山腳的青年人補空來着,阿蜜。為了補償死掉幾千隻鷄的損失,他對過去的養鷄夥伴刻薄得很,還停發人家工資,阿鷹他們的計劃就是在接到申訴之後才開始的。山腳的女人們一直受超級市場盤剝,這回也能拿回點東西,是不是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