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防音結構的玻璃窗對面充斥着讓鴿子害怕的尖厲聲響,但由於一點都傳不進來,所以老覺得外面的所有運動都不很連貫
它在我眼前
20釐米處像心理調查卡上的黑點似地停了一下,就撲楞楞地飛走了。我吃了一驚,身子向後一趔趄。
回頭一看,依舊緊攥着威士忌酒瓶的妻子,盯着電視機的弟弟年輕的朋友們也都被我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為掩飾自己的失態,我說:
「飛機晚點這麼久,是風暴挺厲害的?」
「也不知道風暴有多大。」
「要是飛機顛簸得厲害,弟弟該害怕了。他比別人更怕嘗盡肉體痛苦後的死亡。」
「聽說飛機失事造成的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兒,所以不會有痛苦的。」
「阿鷹是不會怕的。」星男一臉嚴肅,插進我們的談話裡。如果不算上簡單的寒暄,這是他這個下午說出的頭一句話,這引起了我的興趣。
「阿鷹會怕的。他是那種經常戰戰兢兢過日子的人。那還是孩子時候的事吧。阿鷹的手指肚破了個不一點兒的口兒,出了萬分之一毫克的血,他就哇地一下,胃液都吐出來了,還昏過去了呢!」
那是我用小刀尖刺破弟弟右手中指手指肚後從很小的傷口流出的血。弟弟對我誇口說用小刀剖開手掌都無所謂,於是我就嚇唬他。弟弟常常嘴硬說他不怕任何暴力和肉體上的痛苦,甚至不怕死。每到這時,我都在徹底否定他之後進行這種遊戲,而弟弟自己也毫無忌憚地熱切期望通過遊戲來驗證自己。
「從他中指尖那個小口子裡慢慢滲出血珠的地方好像鱔魚崽兒的眼睛。我們兩個人看著看著,弟弟就哇地一下吐出來,昏過去了。」為了嘲弄一下弟弟的這些具有獻身精神的「親兵」,我詳細說明道。
「阿鷹是不會怕的。阿鷹在六月份示威的時候那麼勇敢,我可是親眼見的。阿鷹絶對不怕。」
我越發被弟弟朋友的這種單純且固執的反駁勾起了興趣。妻子也盯着星男豎起了耳朵。我重新觀察起這個在床上端坐起來和我對視着的年輕人。小伙子給人一種剛從農村跑出來、也就是年輕的逃亡農民的印象。
發達的五官單個拿出來都不算醜,但由於擺放得不夠均衡,看上去彼此相互獨立、相互背叛,所以整體上就顯得很滑稽。似憂鬱又似悠閒的典型的遲鈍,如同透明的網罩在臉上,這也像是農民的兒子所特有的。年輕人小心仔細地穿著一件淺枯草色的毛衣,但它很快就起了皺走了形,淪落成一件大死貓樣的東西。
「阿鷹倒是希望做一個以暴力活動為常態的粗暴的人,可是即便偶爾取得成功,也還是給人以一個有意硬去充當粗暴人的印象。這和勇敢不是一回事,不是嗎?」
我沒有特別的決心要說服年輕人, 只是試圖反擊一下他的反駁, 結束爭議:「你不來點威士忌或是啤酒?」
「我不喝!」年輕人說。語氣中的厭惡露骨得讓人不敢相信,為表示拒絶,他還特意伸出了一隻胳膊,「阿鷹說過,喝酒的人受到攻擊就無法還擊了。他說喝酒的人和不喝酒的人打起來的話,即使是腕力、技術都相當,也一定是不喝酒的人贏!」
我後退了一下,為自己倒了些啤酒,為妻子倒了些威士忌,她看上去已重又燃起久違了幾個月的好奇心。我們在不飲酒者處于優勢的地位上,像一對為進行拚死抵抗而團結起來的嗜酒者,一邊緊緊攥着各自的飲料,一邊應付着年輕人伸到我們面前的肉乎乎的粉紅色手掌。那短小的手掌使我們很快看出年輕人離開農村的時間並不很久。
「你們的阿鷹肯定是對的。我今天頭一次見弟弟,知道他是那麼正直的青年,這真讓人高興。」
妻子這麼一說,年輕人擺出一副絶對不可受醉酒女人嘲笑的架式,有力地揮着手臂,斷然背過臉,又去看電視裡無聊的體育節目了,還一邊低聲向少女打聽雙方的得分,在我們爭論時,她的眼睛也一直沒有離開過電視機。我和妻子不得不沉默下來,返回到各自的酒精飲料中去了。
飛機繼續晚點,讓人覺得會沒完沒了地晚下去。時已夜半,弟弟的飛機也還是沒有到。透過一直落着的百葉窗的縫隙看到的機場,彷彿是在覆蓋着大都市的渾濁黑暗的岩石上挖出的暖青色和橙黃色的微明的空洞,黑夜降臨到了空洞外圍,可它卻懸在了那裡一動不動。我們疲憊不堪,關掉了房間裡的照明燈。
讓弟弟的朋友們守到最後一個節目的電視雖已不再顯示任何圖象,但還在繼續徒勞地閃現着光線細弱的條紋,所以它便成了我們屋裡的光源。電視發出嗡嗡的蜜蜂振翅似的聲音,我還懷疑那是不是我自己腦袋裏的鳴叫聲。妻子背朝跑道,擺出一副拒絶破門而入的來訪者的架式,執著地一點點啜着威士忌。不可思議的是,妻子體內彷彿有個測量醉酒深度的儀器,憑着感覺,她醉到一定程度時就像魚兒在各自不同的水層棲息和活動一樣,絶不會再醉下去,也很難從中清醒過來。
妻子曾自我剖析說她這種起着自動醉酒安全裝置作用的感覺是從曾經酒精中毒的母親那裡繼承下來的。處在穩定的醉酒層的妻子,一達到某個確定的界限,就決意睡下並馬上睡熟。妻子不曾宿醉不醒,她只有靠再次尋找回到令人留戀的醉酒狀態上去的契機來開始第
2天的生活。我多次對妻子說:「你能用自己的意志調節、維持醉酒深度,起碼在這一點上你不同於一般的酒精中毒者。
大概過幾周你這突發的酒癮就過勁了。你硬把突發的酒癮和你母親扯在一起,還藉口說是遺傳,這可不好。」可是妻子卻不買我的帳,還多次回敬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