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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由洪水開始的這場戰爭消息全被封鎖,自然誰都不能談論,但是人們卻知道得很清楚,那黑色洪水本身是最能說明問題的。黑水的災難緊緊纏着下游的土地和人,人們決不會忘記,黑水給他們帶來的土地長期歉收和人們多災多病。這種現象,從遠處的外地人來看,我們盆地和下游沿河村鎮諸多疲敝全是這場洪水造成的。
軍隊的第
2次作戰行動首先是收殮被黑水淹死的混成一連官兵的屍體和軍馬的死骸,而且必須在極其秘密中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為此,立刻出動一個營的官兵,搜索死者屍體。這搜索遺體的事,已如前述,是五十天戰爭的第
2階段。尋找遺體的效率很高,相繼發現,並當場焚化。
據父親=神官說,屍體之所以很快就找到,多虧那又臭又黑的水幫了忙。而且他說,這不是他個人的想法,而是在人們之間廣為傳佈的看法。我兒童時代就常聽到「膨脹相」這個詞。比如,在水邊看到一隻死溝鼠,肚子鼓脹,皮毛黝黑,人們就說那是一副膨脹相。
這個詞在我們當地用它來說明五十天戰爭初戰時死於黑水氾濫的官兵們屍體形狀,儘管我是個孩子,我也注意到它的意思了。
「膨脹相」的一般意義,在《九相詩畫卷》中可以看到。死者的肉體膨脹且黑,表明了這是腐敗的第
1階段。然而盆地的人,屍體在白骨化之前沒有這個「膨脹相」階段。五十天戰爭因黑水氾濫而死的官兵們的屍體獨具此相。
所以人們用膨脹相一詞特指那些人的屍體。因為洪水之後找到的那些官兵屍體全是黑而膨脹的,和一般溺死者根本不同。尋找這樣的屍體只要沒有被稀泥埋上就不是難事。那黑水的力量,致使官兵的屍體全黑而且膨脹,我們當地的人都背後悄悄說,像馬的死骸一樣,軍馬卻個個成了河馬。
作為一項大規模的作戰行動,尋找這些屍體,並露天焚化,但是隻要有軍籍記錄在冊,就不能說這混成一連的官兵已經死了。這些官兵們後來按部就班地進級,把他們說成業已轉戰于中國、東南亞戰場上。然而過了五年、十年直到太平洋戰爭結束以後仍然沒有回來。但是在如此漫長時間裡,團部一位副官卻一直和這混成一連的官兵們打交道。
這位軍官有單獨的辦公室,他在他的辦公桌上研究作戰計劃,研究中國、東南亞、阿留申群島、沖繩戰場,終於找到通過各種海域的一條運輸船,讓這混成一連的官兵與這條船一起遭難,以他們的第
2次之死,從而獲得公佈他們犧牲的機會。這樣,為全部死於黑色洪水的死者選擇了一個光榮犧牲的地點,而且給他們的親人寄發正規的陣亡公報,這些,就是這位軍官獻出他壯年時代所有一切的工作。
把這位軍官的工作,在軍隊的全部機構裡找一個恰當位置,我這沒有軍隊生活經驗的人是無能為力的。但是,妹妹,我以為這可能還是屬於作戰司令部的業務。因為這事必須立足於久遠的預見,必須以一己之力展開高度的作戰,並且預測出整個事件的歸趨的參謀的工作。即使讓已經死了的官兵再好好地、光榮地死一次不過是紙上談兵,桌面上的作戰計劃,然而這也決不是很簡單的、輕而易舉的事。
比如,讓五名官兵死於萊特島的戰鬥。為此就必須把業已死亡只是軍籍上有名字的官兵預先轉屬於菲律賓派遣第
10四軍。然後這個軍官在萊特島戰鬥中大日本帝國軍隊陣亡較多的情況下,而且死者之中有老兵雜于其中並沒有什麼奇怪才行。總之,如果不把這些情況事先想好,這項作業勢必難於進行。
他作為一名作戰家,他可能要冒糾察軍隊內部敗北主義的風險。
還有,讓已經死了的官兵陸陸續續地參加戰鬥,以便讓他們再死一次,然後是填發陣亡公報,如此等等,就是這位軍官的日常工作。然而他的生涯中最大的惡夢就在於,他手頭的業已死亡的官兵全是再死一次之前,戰爭已經結束了。由於這位軍官的想象力豐富和頑強地努力,五十天戰爭的初戰就全部被消滅的混成一連的所有官兵們,雖然死後仍在戰場上徬徨很久,但最後畢竟是每個人都列名于陣亡公報。這樣,這位軍官只有辛苦再辛苦,給那些死者們辦理調離手續,還要新駐防地的單位,同他的家屬聯繫等等。
如此,他還要讀家屬們滿以為他們仍在人世而寫給他們的信,從而詳細地掌握他們的家庭情況。這樣,這位團部副官就等於有一百個家庭的人。他本來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以死者名義給他的家屬寫信也只是萬不得已才寫,接到家屬報告家庭成員去世的信當然非寫回信不可,這時就像拍電報一樣,寫個簡短的明信片寄走之後就考慮趕快給那個已死的士兵以光榮之死的機會。
這位軍官長期過着同死人遠比和活人的關係更近的生活,他每天處理的就是滿懷悲涼而又難以抑制徒勞之感的工作,當他看到最終的結果是國家敗北和自己失職時,他可能想到如何度過自己的餘生吧。他可能已經早有思想準備,從必須嚴格保密的這項工作的性質來說,把最後一名死者士兵處理完之後,沒什麼說的,只能給自己也開一個陣亡公報。但是這位軍官把他工作處理完時,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命令系統已經崩潰,於是他自己便使自己消失了。如果有誰知道他在哪裡,說不定什麼時候混成一連官兵的家屬懷疑到他們的親人第
2次之死純粹是徹頭徹尾的陰謀詭計,知道此刻再也不必擔心憲兵的干預,就會到他的所在問清事實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