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頁
從現 在起則相反,我已經知道,很快把病治好是辦不到的,我就得冷靜地、硬着 頭皮裝假,處心積慮、持續不斷地裝假,我就得裝出叫人看不透的表情,用 一種堅信不疑的腔調撒謊,活像一個狡猾透頂的罪犯,幾周之前,幾個月之 前就已經把他的行動和他的辯護的每一個細枝末節都精心設計、考慮周詳。 我生平第
1次開始懂得,這個世界上最惡劣的壞事並不是由邪惡和殘暴所造 成,而几乎總是因為軟弱而產生的。
後來在開克斯法爾伐家裡所發生的一切,完全像我所擔心的那樣。我剛 踏上塔頂的露台,就受到熱情洋溢的歡迎。我故意帶來幾朵鮮花,為的是一 上來把她的注意力從我個人身上引開,果然她猛地叫了起來:「我的老天爺, 您何必給我帶花來啊?我又不是首席歌星!」可是接下來,這個焦的浮躁的 姑娘就叫我坐在她的身邊,開始滔滔不絶他講開了。她講啊,講啊,嗓音裡 聽上去含有一種夢幻的聲調。
他說,康多爾大夫——「啊,這個世界上絶無 僅有的大好人!」——又使她重新鼓起了勇氣。十天之內她們就出發到瑞士 的一個療養院去,在安加丁——現在既然終於到了要對這病採取果斷措施的 時候,何必再耽誤一天?她事先早就知道,以往的一切治療方法部不對頭, 單單用什麼電療啊,按摩啊,所有這些愚蠢的機械啊,是不會有進展的。我 的天主啊,現在可是到了緊要關頭,她已經有過兩次——要不然她是永遠不 會把這事告訴我的——試圖了此殘生,試了兩次,都沒成功。一個人長此以 往是沒法活下去的,沒有一個鐘頭可以真正獨立生活。
拿每一樣東西,走每 一步路都得靠別人幫忙,總是被人窺伺,總是有人看守,另外還被一種感覺 壓迫得透不過氣來,總覺得自己對所有的人僅僅是個負擔,是場噩夢,是個 叫人難以忍受的重負。是的,是時候了,已經到了關鍵時刻,我將看到,只 要治療得當,她的病體會多麼迅速地康復。過去所有這些愚蠢的、微不足道 的好轉又算得了什麼,病情並沒有真的好傳!要健康就得全面恢復健康,否 則不算康復。唉,單單事先體驗一下健康的滋味就已經妙不可言,真正妙不 可言‧‧ 她就這樣滔滔不絶、一瀉千里地說啊.說啊,喜極欲狂,宛如山間飛落的 小溪,清泉噴湧,水流湍急,浪花四濺。
我當時的心靈活像大夫的心靈,聽 着一個熱昏的病人在高燒中發出的吃語,隨着鐵面無私的指針數着她飛快的 脈博,憂鬱不安地把這種熱情洋溢和心靈焦的看成是精神失常的最確鑿的臨 床證明。每當一串奔放的歡笑聲像浪花似的蓋過她那洶湧澎湃的話語的急 流,我就渾身一哆嗦,因為她不知道的事,我可知道啊——我知道,她在自 我欺騙,我們在欺騙她。等到她終於住口不講,我就彷彿是在夜裡乘坐火車, 由於車輪驟然停住而猛然驚醒。然而她自己陡然打住自己的話頭:
「嘿,您對這事怎麼看?您怎麼這麼傻坐著,對不起,這麼心驚肉跳地 坐著?您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難道您一點也不為我感到高興?」
我覺得自己像個小愉被人當場抓住。現在必須用一種發自內心、真正興 高采烈的語調說話,要是現在辦不到,那就永遠也辦不到了。可是我在說謊 裝假這方面還是個可憐的新手,我還不懂得有意識地行騙的藝術。所以我費 了牛勁,結結巴巴地硬憋了幾句話出來:
「您怎麼能說這樣的話?我只不過感到非常意外‧‧這點您總該懂 得‧‧在我們維也納每次碰到特大的喜事大家就說,高興得『話都說不出來 了』‧‧我當然為您高興得要命。」
這番話聽上去那麼假,那麼冷,我自己都感到噁心。想必她也馬上看出 了我心裡有疙瘩,因為她霎時間態度大變。宛如一個人被人從夢中驚醒,心 裡窩火,她臉上也是這種惱火的神氣,沖淡了她先前的高興勁;她的眼睛, 先前還興高采烈,光采照人,霎時間變得冷峻嚴酷,兩道眉毛直豎,凜然令 人生畏。 「哼——您高興得要命,我可是沒怎麼看出來!」 我很清楚地感覺到她說這話是在損人,便設法安慰她一番。
「這孩子‧?」 話沒說完,她已經跳了起來。「您別老叫我『孩子』。您明明知道,我 受不了這種叫法。您到底又比我大多少呢?我也許還可以冒昧地表示我的驚 訝,您其實並沒有怎麼大吃一驚,尤其對此並不十分‧‧十分‧‧關心。
不 過話又說回來,您為什麼不應該高興高興呢?歸根到底,這兒的這間陋室將 關閉幾十月,這下您也可以休息休息。您又可以安安逸逸地和您的夥伴們一 起坐在咖啡館裡玩塔洛克,從此擺脫無聊的侍候病人的差使。是的,是的, 我相信您是會高興的。現在您的舒服日子可來到了。」 她這番話就像用板子打人,一下一下,來勢凌厲沉重,我覺得每一下都 打中了我那忐忑不安的良心。毫無疑問,我一定已經泄露了我內心的秘密。 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設法把這番爭論變成一次輕鬆逗樂的談話,因為我 早已知道在這種時刻她容易激怒的脾氣非常危險。
「舒服的日子——您想得倒美!七,八、九這三個月對於騎兵會是舒服 的日子!您難道不知道,這正好是對騎兵百般折磨的旺季啊!先是準備軍事 演習,然後向波斯尼亞或者加利西亞來回調防,接着舉行演習和盛大的閲兵 式!軍官們激動不已,士兵們疲于奔命,從早到晚都是勤務,而且要一絲不 苟。這場熱閙戲一直得拖到九月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