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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在那把窮人坐的椅子上到底都跟開克斯法爾伐許了什麼願,作 了什麼承諾,我現在已經不知道了,而且永遠也不會知道。因為,正像我說 的話使他貪婪地聽起來無比陶醉,同樣,他無比幸福地側耳細聽也激起我的 興趣,使我向他許的願越來越多。我們兩個都不注意在我們身邊閃着藍光的 閃電,不注意越來越緊的隆隆雷聲。我們兩個緊緊地靠在一起,一個說,一 個聽,一個聽,一個說。
我以最誠實可信的口氣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保證:「是 的,她的病會治好的,她不久就會恢復健康,肯定會恢復健康!」只是為了 一次又一次地聽他囁嚅着說:「啊,是嗎,謝天謝地,」感受極度歡快之際 的那種心神皆醉而又令入陶醉的強烈興奮。誰知道我們在這種狀況中又坐了 多少時間,驀然間,那決定性的最後一道狂風吹來。這道狂風每次總是刮在 奔騰而至的暴風雨之前,彷彿是為風暴蕩平道路。樹木一下子被吹得紛紛彎 腰低頭,枝椏折裂,劈啪作響,栗子吹落,像陣陣彈雨打在我們頭上,身上, 旋風捲起灰塵,宛如一股其大無比的濃雲把我們裹在裡面。
「回家,您必須回家。」我使勁把他扶起,他也不作任何反抗。我的這 番安慰給了他力量,使他振作起來。他已經不像剛纔那樣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他跟我一起,腳步凌亂,急急忙忙地趕到那停着等他的汽車旁邊。司機幫他 坐進車裡。這時我才感到一塊石頭落地。我知道他已安全上車。
我已經安慰 過他。現在他終於可以回去睡覺了,這個心靈受到強烈震撼的老人,他會睡 得香甜安寧,滿懷幸福。
我還想趕快把毯子蓋在他的腳上,免得他着涼,可是就在這短促的一瞬 間,發生了使人吃驚的事情,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雙手,緊緊地抓住我左右 兩手的手腕,我還沒來得及掙脫,他已經把我的雙手拉到他的嘴邊,吻了我 的右手,再吻左手,再吻一次我的右手和左手。
「明兒見,明兒見,」他喃喃他說道。汽車疾馳而去,彷彿被此刻刮來 的那股冰冷的疾風吹走。我獃獃地站着,驚訝不已。可是這時,第
1批雨點 已打將下來,像鼓點,像冰雹打在我的軍帽上,來勢洶洶,聲如轟雷。
通向 軍營的最後四五十步路我是在傾盆大雨之中跑完的。等我渾身濕透,剛剛跑 到軍營門口的時候,一個閃電劈了下來,把沉浸在風雨之夜裡的整條街都照
得通亮,緊接着閃電響起一陣雷鳴,彷彿把整個天宇都一起扯了下來,這陣 霹靂一定打在附近,因為腳下的地面震得搖搖晃晃,窗玻璃克郎克郎直響, 像被雷聲擊碎了似的。儘管我的眼睛被這突如其來的電光耀得發獃,我可並 沒有像一分鐘之前,老人感激涕零、抓住我的手親吻不已時嚇得那麼厲害。 二十一
經歷了強烈的激動之後,睡眠也會變得香甜深沉。一直到第
2天早上, 從我醒來的模樣,我才覺察到,那陣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鬱悶,以及那番夜談 時的電流似的緊張情緒已經完全把我麻醉。我彷彿是從難以測量的深淵裡跳 了出來,首先陌生地獃望着我熟悉的這間軍營宿舍,白費力氣地努力思索, 我是什麼時候跌進這深淵般的黑甜夢鄉的,又是如何跌進去的,然而要想有 條不紊地回憶追思已經沒有時間。我的另一種記憶力,有關公事的記憶力— —這種記憶力似乎和我有關私事的記憶力截然分開,在我頭腦裡像軍人一樣 嚴格地起作用——使我立刻想起,今天安排了一種特別的操練。
樓下已經號 角齊鳴,戰馬踏着馬蹄,清晰可聞,從勤務兵一再催促的樣子我看出,想必 已到動身出發的緊要關頭。我猛地一下子穿上已經擺好的軍裝,點上一支菸, 一陣風似地衝下樓梯,跑進院子,一轉眼就已經和列隊待發的騎兵中隊一起 催馬出發了。
騎着馬走在隊伍里,你就不再作為你個人而存在:幾十匹馬發出嘚嘚的 馬蹄聲,使你既不能頭腦清晰地思索,也不能白日做夢。其實我在刺耳的馬 蹄聲中沒有感到別的,只感覺到,我們這輕鬆自在的一隊人馬正策馬疾馳, 趕上一個美好的夏日。人們想象中十全十美的夏日就是這樣:蒼穹為雨水洗 淨,沒有一絲雲翳,烈日當空,可是一點也不悶熱,四外田野輪廓分明。你 的眼睛一直可以看到遠方,每幢房子,每株樹,每塊田地都看得那麼真切清 晰,彷彿都擱在你的股掌之上。
窗前的每一束鮮花,屋上的每一縷炊煙,都 因為顏色濃烈、色澤鮮明而顯得生意盎然。我們一周復一周以同樣的速度, 朝着同樣的目標奔馳而過的那條無聊乏味的公路我几乎認不出來了。兩旁的 樹叢彷彿新上了油漆,在我們頭上匯成一個穹形的屋頂,翠綠顯得更加濃郁, 枝葉顯得更加茂密。我坐在馬鞍上輕鬆愉快,俗慮頓消,最近幾天、最近幾 星期壓迫我神經的一切焦的不安、滯重煩惱的事情全部一掃而光。
我覺得我 執行我的勤務再也沒有比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夏日上午更出色的了。幹什麼事 都得心應手,輕鬆自如,自然而然,什麼都辦得成,什麼都使我心曠神怕: 天空,草地,熱血奔騰的優良戰馬,大腿一夾繮繩一緊,它們就順從地作出 反應,甚至我自己的嗓音在我發號施令的時候也叫我聽著高興。 強烈的幸福感也像一切使人陶醉的東西那樣同時含有麻醉的作用。拚命 享受眼前的一切每每會讓人忘記過去的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