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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轉過臉來看我,臉色變得和藹了一些: 「話說回來,我不願意您認為我心裡已經放棄了這一病例,這是我們醫 生用的一種漂亮的說法。相反,恰好這個病例,我絶不撒手,哪怕還得再拖 一年或者五年。再說,事情也真叫奇怪——我剛纔跟您提到過那次報告會, 就在我聽了那次報告的當天晚上,我在巴黎的醫學雜誌上找到一篇文章,描 寫的是一個癱瘓病例的治療法,非常古怪的病例:一個四十歲的男子,已經 足足兩年,全身癱瘓,臥病在床,四肢全都不能動彈,維埃諾教授為他治療 了四個月,病人又能生龍活虎地爬六層樓了。請您想想看:四個月工夫就取 得這樣的效果,和我碰到的這個病例完全相似,而我在這裡瞎忙了五年,白 費力氣——我讀到這條消息,簡直喜出望外!當然,這個病例的病原學,以 及治療的方法,我都不十分清楚,維埃諾教授似乎獨樹一幟,把一系列治療 方法部結合起來加以運用,在坎納進行一種日光浴,裝上一套機械,再做某 種體操。
病歷寫得十分簡單,我當然無法想象他的這種新方法是否有一部分 適用於我們這個病例,究竟適用到什麼程度。可是我立刻親自給維埃諾教授 去了封信,希望得到更詳盡的數據。就是為了取得我們自己的數據,我今天 才對艾迪特這樣仔細地又檢查了一遍。我總得要有互相比較的可能性啊。
所 以您瞧,我並沒有掛上白旗宣佈投降,相反,正在抓緊每一根救命草,也許 在這種新方法裡的確有一種可能性——我只說也許,我並沒有說更多的,其 實我已經胡說八道講得大多了。現在別再談我這該死的職業了!」
這時,我們已經離火車站很近了。我們的談話很快就會結束;所以我急 急地問道: 「這麼說,您認為‧?」 可是這一瞬間這個矮胖子一下子站住了。
「我什麼也不認為,」他粗暴地對我吼道,「也根本沒有什麼『這麼說』! 你們大夥到底要我怎麼樣?我跟天主又沒有電話聯繫。我什麼也沒說。什麼 確定的話也沒說。我什麼也不認為,什麼也不相信,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 許諾。
我本來就已經胡言亂語說得太多了。現在該結束了!謝謝您送了我一 程。您最好還是趕快往回走,要不然您這身軍裝會給雨澆得透濕。」 他不伸手和我握別,顯然十分生氣地
我不理解,他為什麼生氣邁着 他的兩條短腿向車站跑去。
我覺得,他有點平足。 二十
康多爾看得很準。人的神經早已感覺到的那場暴風雨顯然已經來臨。厚 厚的烏雲宛如一個個沉重的黑箱子隆隆作響,在騷動不寧、震顫不已的樹梢 頂上堆積在一起,有時候被一道閃電的人星照得通亮。潮濕的空氣不時被陣 陣狂風猛烈搖撼,發出煙熏火燎的焦味。
我快步往回跑的時候,整座城市似 乎變了樣子。大街小巷看上去也和幾分鐘前換了一副模樣。那時一切還都凝 神屏息地沐浴在黯淡的月光下。可是這時,商店的招牌被吹得叮叮噹當、噼 噼啪啪直響,彷彿被一個惱人的噩夢嚇得瑟瑟直抖;房門不安地乒乓亂響, 煙囪呼呼直叫,像在嘆氣,好幾家屋裡有人驚醒,好奇地亮起燈光。
接着便 可以看見有幾個窗口上閃現一個身穿白襯衣的人趕在暴風雨之前,未雨綢 纓,先把窗戶關緊。少數幾個晚歸的行人好像被一陣恐懼的疾風所驅趕,急 急忙忙地從拐角處跑過;連寬闊的主要廣場,平時即使在夜裡也還比較熱閙, 這時也一片荒涼,闃無人跡;市政府那架被燈光照亮的大鐘瞪着傻乎乎的白 眼,獃望着眼前這一片異乎尋常的空漠。然而要緊的是:多虧康多爾的警告, 我得以趁暴風雨來臨之前,及時趕回家去。只要再拐過兩個街角,穿過軍營 前面的市營公園,我就可以獃在我的房間裡,把我在這幾小時裡聽到的、經 歷的一切出於意料的事情徹底思考一遍。
我們兵營前面的這座小花園完全淹沒在黑暗之中。在騷動不寧的葉叢下 面,空氣凝聚得滯重鬱悶,有時嘶的一聲,一陣短促的疾風像蛇也似的從樹 葉中間鑽出來,這被疾風激起的聲響接着又返回一片更加使人毛骨驚然的寂 靜之中。我越走越快。我差一點就走到兵營的門口了。
這時樹背後有個人影 一閃,從樹蔭裡走了出來。我愣了一下,但是並沒有停註腳步咳一聲,這大 概只是個妓女,這幫妓女通常都是守在這兒暗處等士兵的。可是使我生氣的 是,我感到身後有個陌生人的腳步輕手輕腳地跟隨我緊趕慢趕。這個死不要 臉的婊子這樣無恥地纏着我,我打算臭罵她一頓,便扭過頭去。
正好在這一 剎那打了個閃電,把四周照得通亮。我在亮光中看見一個腳步蹣跚的老人氣 喘吁吁地跟在我背後,使我大吃一驚的是,他沒戴帽子,露出光禿禿的腦袋, 金絲邊的眼鏡一閃一閃地發光——原來是開克斯法爾伐! 起初,我在驚愕之餘,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開克斯法爾優跑到我們兵營 的花園裡來了——這是不可能的事啊。我在三小時之前才跟康多爾一起在他 家和他分手,他當時已經疲憊不堪。
是我眼花,產生了錯覺,還是這老人神 經錯亂了?他是發着高燒,翻身起床,現在穿著單薄的衣衫,沒穿大衣,也 沒戴帽子,在這裡到處夢遊?可是,這就是他,不會是別人。我即使在成千 上萬的人群當中單憑他瑟瑟縮縮地走過來時那種縮着脖子、彎腰曲背、心驚 膽顫的樣子,也能把他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