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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羅娜彎下 身去,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可是姑娘顯然激動起來,她火氣很大地向她 的女伴嚷道:「不嘛,約瑟夫只要把我扶起來就行了。我要自己走。」 下面發生的事情真叫可怕。僕人向她俯下身去,雙手伸到她的腋下,用 顯然十分熟練的動作,把她輕得沒有份量的身體一下扶起,她於是直挺挺地 站在那裡,兩手握著圈手椅的扶手,先用挑釁的眼光把我們逐個打量一番; 然後操起兩根枴杖枴杖原來蓋在毯子底下——狠狠地咬往嘴唇,把全身撐在 兩根拐仗上面,便的的篤篤,一瘸一拐,搖搖晃晃,向前定去,步子走得歪 歪斜斜,怪模怪樣。
僕人緊緊跟在後面,向前伸出雙臂,要是她一下滑倒或 是腿腳一軟,就立刻把她接住。的的篤篤,走了一步,又走一步,走的時候 還發出嘰嘰軋軋叮叮噹當的輕微響聲,好像是繃緊的皮革和金屬發出的聲 響,她想必在腳踝關節上帶著什麼支撐的機簧。我簡直不敢往她那兩條可怕 的腿上看。看到她這樣拚命掙扎着向前邁步,我的心似乎被一隻冰手抓住, 緊縮起來。
因為我立刻明白她不讓人幫忙,也不坐在輪椅裡,讓人推出去, 其明顯的目的乃是要讓我,恰恰是讓我看,讓我們大家看,她是個殘廢。出 于某種神秘的絶望的報復心,她要讓我們痛苦,她要用她的痛苦來折磨我們, 不去控告天主,而來控訴我們這些身體健康的人。然而,恰好在這可怕的挑 釁裡我感覺到,她在這種困苦的狀況中一定受了無窮無盡的痛苦,我這時的 感覺遠比上次我請她跳舞、她絶望地發作時要強烈一千倍。她把她那備受摧 殘的瘦小身體的全部重量使勁地從一根枴杖上挪開,壓到另一根枴杖上,身 子東搖西擺地,終於邁完那幾步路,走到門口,好像走了一生一世;我沒有 勇氣向門口看上一眼。
那枴杖生硬、刺耳的聲音,邁步時,枴杖擊地的篤篤 聲,機簧和皮帶的磨擦聲,再加上她困使勁而發出的沉重喘息聲使我心裡無 比壓抑,也非常激動,以致我感到,我的心臟已經跳出胸膛,碰到我的軍裝 上了。她已經走出了房間,可我還一直屏息傾聽。在緊閉着的門後,那可怕 的聲響越來越弱,最後完全消逝。
等到周遭完全沉寂,我才又敢舉目四顧。這時我才發現,老人想必在這 段時間裡已經悄悄地站了起來,正用力向窗外眺望——他向窗外眺望得太用 力了一些。從那游移不定的逆光中,我只看見他身影的輪廓。但是這彎腰曲 背的身影,肩頭正一起一伏地在瑟瑟顫動。
他這個做父親的,每天看著自己 的孩子這樣活受罪。此刻看到這番景象,他也徹底崩潰了。
屋裡我們兩人之間的空氣完全凝結不動。過了幾分鐘,這個昏暗的身影 才終於轉過身于,步履不穩地輕輕走來,彷彿走在很滑的地面上:「少尉先 生,倘若這孩于有唐突之處,請您不要見怪,但是‧‧您不知道,這些年, 人家讓她受了多少折磨‧‧每次總換個法子,進展又緩慢得可怕,我也明白, 她失去耐心了。可是叫我們怎麼辦?總得什麼法子都試一試,不試不行啊。」 老人站在她女兒剛纔離去的桌前,說話的時候,並不抬眼看我。
他那雙 几乎被灰色的眼瞼完全蓋住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桌面。像個夢遊人,他把手 伸進開着蓋的糖罐,抓出一塊四方形的糖塊,捏在指頭裡轉來轉去,毫無意 識地盯着看,又把它放開;他的舉動看上去有些像醉漢。他的目光一直盯着 桌面,收不回來,彷彿卓上有什麼特殊的東西把他的月光禁銅在那裡。他無 意識地取過一把湯匙,把它舉起,又放下,然後像是對著湯匙說道:
「您要是知道這孩子從前是什麼樣子就好了!整天從樓梯上跑上跑下, 上樓下樓,進屋出屋總是快跑,像陣風一樣,我們看了都心驚肉跳。十一歲 就騎着她的小馬在草地上飛奔疾馳,誰也趕不上她。她是這樣大膽,這樣奔 放,手腳是這樣輕捷靈敏。我的亡妻和我常常心裡害怕。
我們總有這樣一種 感覺,她只消把雙臂伸開,就可以凌空飛起。‧‧可是偏偏是她遭到這樣的 不幸,偏偏是她‧?」 他那蓋着稀薄的白髮的頭頂越來越低地垂向桌面。他那神經質的手依然 一個勁地在散放在桌上的東西當中摸來摸去,現在他放下湯匙抓起了一把閒 置在桌上的糖鉗,在桌上畫出奇奇怪怪的圓形古字
我知道,這是羞慚、窘 困,他生怕抬頭看我。
“再說,就是在今天,要使她開心,又是多麼容易啊。哪怕是最最微不 足道的小事一樁,她也會像個孩子似的高興起來。哪怕是最愚蠢的笑話她聽 了也會開懷大笑,讀一本書也會興奮不已——我真希望您能看到,您的鮮花 送來的時候,她是多麼興高采烈啊。她總伯侮辱了您,這下她不再害怕了。
‧ 您簡直難以想象,她對一切的感覺是多麼細膩,‧‧她對任何東西的感受都 比我們這些人強烈得多。我清楚地知道,她剛纔這樣失去自持,為此她現在 比任何人都更加痛苦。可是您叫她‧‧您叫她怎麼能控制得住自己呢‧‧病 情這樣不凡不活的慢慢拖着,一個孩子怎麼能一再表現出耐心來呢,天主給
她這樣沉重的打擊,她怎麼能安安靜靜地獃着不吭一聲呢,她可是什麼壞事 也沒幹過,‧‧從來沒有傷害過什麼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