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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兩位老太太已經圍了過去,把她扶住,輕輕地撫摩她,好言哄她, 竭力安慰這個渾身哆嗦的姑娘。她那雙拚命使勁的手總算輕輕地從桌上松 開,她又向後倒在圈手倚裡。然而她痛哭不已;甚至哭得更凶,宛如血崩, 或者惡性嘔吐,一陣陣發作,痙攣性的,來勢很猛。只要屏風後面的音樂
此 刻樂聲壓倒一切哭閙之聲停頓片刻,這一陣陣的嗚咽啜泣就是在舞廳裡也 能聽見。
我站在那裡,獃如木鷄,驚慌失措。到底,到底出什麼事了?我一籌莫 展地眼看著兩位老太太千方百計地設法使那嚶嚶啜泣的姑娘平靜下來。姑娘 這時突然羞慚得無地自容,把頭低垂着靠在桌上。可是依然不斷迸發出一陣 陣新的鳴咽,猶如陣陣波浪,透過她瘦削的身體,直達她的雙肩,她每一陣 猛烈的抽泣都震得花鉢叮噹亂響。
可我還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彷彿手腳 都凍成冰塊,衣領活像一根熾熱的絞索,箍在脖子上叫我透不過氣來。
「對不起,」我最後對空中低聲囁嚅了這麼一句。兩位老太太忙着安慰 那個不停嗚咽的姑娘,看也不看我一眼,我腳步蹣跚地走回客廳。這裡似乎 還沒有人覺察出什麼,一對對舞伴像狂風似地旋轉,我覺得房間在我身邊旋 轉,我必須把身子緊靠柱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闖什麼大禍了嗎?我的 天,說到頭來,我剛纔在席間是喝得太多,也喝得太急了,現在昏昏沉沉地 幹了一件蠢事! 這時音樂戛然而止,一對對舞伴部分開走散,區長也鞠個躬把伊羅娜放 開。
我立刻向她衝去,几乎是用暴力把那驚詫不已的姑娘拉到一邊:「請您 給我幫個忙!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幫幫忙,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顯然,伊羅娜本來以為我把她拉到窗子跟前,是為了把什麼有趣的事小 聲說給她聽,因為這時候,她的目光突然嚴厲起來:我當時心情激動,神氣 想必一定很令人同情,或者很叫人害怕。我心跳不已地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 十地都告訴了她。奇怪的是,她的眼睛裡也像屋裡那個姑娘的眼睛,流露出 同樣強烈的驚恐。她向我厲聲斥責: 「您發瘋了還是怎麼的‧‧?您難道不知道‧‧?您難道沒有看 見‧‧?」 「沒有,」我結結巴巴地說,這一陣新的恐懼,同樣莫名其妙,把我徹 底壓垮了。
「看見什麼呀?‧‧我什麼也不知道啊。我可是第
1次到府上來 啊。」
「您難道沒有看見,艾迪特‧‧是個癱子‧‧?您難道沒有看見她那兩 條可憐的殘廢的腿?她要是不拄枴杖連兩步路也走不了啊‧‧而您‧‧您這 個冒‧?」
她很快地嚥下火頭上衝口而出的一個詞——「‧‧您卻跑去 邀請這可憐的孩子跳舞‧‧啊,真可怕,我得馬上到她那兒去‧?」
「別走,」
我在絶望之中一把抓住伊羅娜的手臂「再等一會兒,就 一會兒‧‧您務必代我向她道歉。我怎麼可能想到‧‧我只是剛纔在席上看 見她,而且就那麼一轉眼的工夫‧‧請您好歹向她解釋一下‧?」
可是伊羅娜已經掙脫了她的胳臂,目光中還含着怒氣,她已經向那邊跑 去。我站在客廳的門檻上,嗓子噎得慌,直想嘔吐,客廳裡的人在那裡泰然
自若地閒聊,談笑
我突然覺得難以忍受,整個客廳人影晃動,婆娑起舞, 人聲嘈雜;我心想,不出五分鐘,我干的蠢事就會盡人皆知。不出五分鐘, 譏誚、諷刺、不以為然的目光就會從四面八方向我射來,把我從頭到腳仔細 打量,而到明天,經過上百張嘴輾轉相告,我這種粗魯笨拙的行徑便將傳遍 全城。一大清早這段閒話將跟牛奶一起送到各家各戶的門口,然後在仆役的 房間裡傳開,接着一直帶進咖啡館,辦公室。明天我們團裡的人就會統統知 道這件事情。
這時候我彷彿透過一層濃霧看見了那位父親。滿臉愁容——莫非他已經 知道了?——他正穿過客廳走來。他是向我走來?不行——現在不能和他見 面!在他面前,在所有的人面前,我驀地感到驚恐萬狀。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在幹些什麼。
我跌跌憧撞地朝通向門廳的門走去,這扇門通向這地獄般的 屋子外面。
「少尉先生已經要回去了嗎?」僕人驚訝地說道,同時做了個手勢,既 表示敬意,又表示懷疑。
「是的,」我答道,可是這話剛一出口,我已經嚇了一跳。難道我真的 想走麼?緊接着,他從衣帽鉤上給我取下大衣,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我這 樣膽怯地溜之大吉,等於又幹了一件新的、說不定更加不可原諒的傻事。但 是現在反悔已經來不及了。我總不能現在又把大衣重新交給他。
他微微鞠了 一躬,已經替我把大門打開,我總不能又返回客廳去。於是我倏地已站在這 所陌生的、該詛咒的屋子門前,臉上感到晚風的涼意,因為羞慚,心裡火辣 辣的,呼吸急促,活像一個即將窒息而死的人。
二
這就是引起這段公案的那個倒媚的蠢事。如今我心情平靜,而且事隔多 年,我重新把這段幼稚的、帶來一切災難的插曲設想一下,我必須承認,其 實我是完全無辜地跌進了這個誤會之中;邀請一個下肢癱瘓的姑娘跳舞,這 樣的蠢事,即便是天資最聰明、經驗最豐富的人,也在所難免。但是當時我 剛受驚嚇,一時發懵,覺得自己不僅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而且行為粗野, 簡直是個罪犯。我彷彿覺得自己用鞭于抽打了一個無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