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圍爐詩話 - 30 / 53
文學評論類 / 吳喬 / 本書目錄
  

圍爐詩話

第30頁 / 共53頁。

 大小:

 第30頁

朗讀:

杜詩云:「扁舟空老去,無補聖明朝。」又云:「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又云:「一朝自罪己,萬里車書通。」又云:「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又云:「公若登台鼎,臨危莫愛身。」又云:「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要路思捐軀。」其于君父之倫,略舉數言,心術可見;而弟兄、朋友、黎庶之憂愛,不可勝舉,不置之《六經》中,何處可置?竊謂朝廷當特設一科,問以杜詩意義,于孔、孟之道有益。從來李、杜並稱,至此不能無軒輊。

杜詩是非不謬于聖人,故曰「詩史」,非直指紀事之謂也。紀事如「清渭東流劍閣深」,與不紀事之「花嬌迎雜佩」,皆詩史也。詩可經,何不可史,同其「無邪」而已。用修不喜宋人之說,並「詩史」非之,誤也。


  

子美《悶》詩曰:「掩簾惟白水,隱兒即青山。」聯中無悶,悶在篇中。讀其通篇,覺此二句亦悶。宋、明則通篇說悶矣。

唐人謂王維詩天子,村甫詩宰相。今看右丞詩甚佳,而有邊幅,子美浩然如海。

子美「群山萬壑赴荊門」等語,浩然一往中,復有委婉曲折之致。溫飛卿《過陳琳墓》詩,亦委婉曲折,道盡心事,而無浩然之氣。是晚不及盛之大節,字句其小者也。

「側身天地更懷古,迴首風塵甘息機」,十四字中有六層意。「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有八層意。詩之難處在深厚,厚更難於深。子建詩高處亦在厚。

《孤雁》詩,鮑當云:「更無聲接續,空有影相隨。」切題而意味短矣。子美云:「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力量自殊。

子美之詩,多發於人倫日用間,所以日新又新,讀之不厭。太白飲酒學仙,讀數十篇倦矣。

讀杜集,粗語笨語有之,曾無郛廓語。

學杜詩者,宜全集俱讀,勿止守七律。學其七律者,宜諸詩盡讀,勿止守「三峽樓台淹日月」,「萬里悲秋常作客」。

《秋興》首篇之前四句,敘時與景之蕭索也。淚落于「叢菊」,心繫于「歸舟」,不能安處夔州,必為無賢地主也。結不過在秋景上說,覺得淋漓悲感,驚心動魄,通篇筆情之妙也。

子美在夔,非是一日,次篇乃薄暮作詩之情景。蜀省屢經崔、段等兵事,夔亦不免騷動,故曰「孤城」。又以窮途而當日暮,詩懷可知。「依南鬥」而「望京華」者,身雖棄逐淒涼,而未嘗一念忘國家之治亂。

「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與范希文同一宰相心事也。猿聲下淚,昔于書卷見之,今處此境,誠有然者,故曰「實下」。浮查,猶上天,己不得還京,故曰「虛隨」。離昔年之畫省,而獨臥山樓寂寞之地,故曰「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

日斜吟詩,詩成而月已在藤蘿蘆荻,只以境結,而情在其中。

第三篇

,乃晨興獨坐山樓,望江上之情景,故起語云「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一宿曰宿,再宿曰信。「信宿」與「日日」相應。「信宿漁人還泛泛」,言漁人日日泛江,則己亦日日坐于江樓,無聊甚也。


  
「清秋燕子故飛飛」,言秋時燕可南去,而飛飛于江上,似乎有意者然。子美此時有南‧衡、湘之意矣。「匡衡抗疏功名薄」,謂昔救房‧次律而罷黜也。「劉向傳經心事違」,言己之文學,傳自其祖審言,將以致君澤民,今不可得也。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既無賢地主,又無在朝憶窮交之故人,夔州之不可留也決矣。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悲世即悲身也。第三首猶責望同學故交,此則局面更不同矣。「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別用一番人,更無可望也。「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北邊能振國威,西邊不至羽書狎至,宜若京都安靜,有可還居之理。

「魯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魚龍川在關中,秋江謂夔江,欲還京則無人援引,欲留夔則人情冷落,去住俱難,末句真有「匪兕匪虎,率彼曠野」之嘆。李林甫一疏,賀野無遺才,而使賢士淪落至此。玄宗末年政事,其不亡者幸也。

「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此詩前四句,言玄宗時長安之繁華也。第五六句,敘肅宗時扈從還京,官左拾遺,作《春宿左省》、《晚出左掖》、《送人南海勒碑》、《端午賜衣》、《和賈至早朝》、《宣政殿退朝》、《紫宸殿退朝》、《題省中壁》諸詩之時,故言宮搧開而得見聖顏也。「一臥滄江驚歲晚」,言今日已衰老也。「幾回青瑣點朝班」,「回」,還也,歸也。

「點」,去聲,義同「玷」字,謙詞也。此語有「夢」字意,含在上句「臥」字中。在他人為熱中,在子美則不忘君也。凡讀唐人詩,孤篇須看通篇意,有幾篇者須合看諸篇意,然後作解,庶幾可得作者之意,不可執一二句一二字輕立論也。

《秋興八首》皆是追昔傷今,絶無譏刺。且肅、代時干戈擾攘,日不暇給,何曾有學仙之事?《宿昔》詩之「王母」是比楊妃,此八首中絶無此意。宋人詩話謂此詩首句言天子,次句譏學仙,次聯應首句,第三聯應次句,名為二字貫串格。其胸中無史書時事,固非所責,獨不可于八首中通求作者之意乎?唐人詩被宋人一說便壞,莫如之何!此詩前六句皆是興,結以賦出正意,與《吹笛》篇同體,不可以起承轉合之法求之也。



贊助商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