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游詞得《花間》《尊前》遺韻,卻能自出清新。東坡詞雄姿逸氣,高軼古人,且稱少游為詞手。山谷傾倒于少游《千秋歲》詞「落紅萬點愁如海」之句,至不敢和。要其他詞之妙,似此者豈少哉!
少游《水龍吟》「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東坡譏之云:「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語極解頤。其子湛作《卜算子》云:「極目煙中百尺樓,人在樓中否?」言外無盡,似勝乃翁,未識東坡見之雲何?
叔原貴異,方回贍逸,耆卿細貼,少游清遠。四家詞趣各別,惟尚婉則同耳。
東坡詞在當時鮮與同調,不獨秦七、黃九別成兩派也。晁無咎坦易之懷,磊落之氣,差堪驂靳。然懸崖撒手處,無咎莫能追躡矣。
無咎詞堂廡頗大。人知辛稼軒《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闋,為後來名家所競效,其實辛詞所本,即無咎《摸魚兒》「買陂塘旋栽楊柳」之波瀾也。
周美成詞,或稱其無美不備。余謂論詞莫先於品。美成詞信富艷精工,只是當不得個「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學之。學之則不知終日意縈何處矣。
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煉,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
辛稼軒風節建豎,卓絶一時,惜每有成功輒為議者所沮。觀其《踏莎行·和趙興國》有云:「吾道悠悠,憂心悄悄」,其志與遇概可知矣。《宋史》本傳稱其「雅善長短句,悲壯激烈」,又稱「謝校勘過其墓旁,有疾聲大呼于堂上,若鳴其不平」。然則其長短句之作,固莫非假之鳴者哉?
稼軒詞龍騰虎擲,任古書中理語、瘦語,一經運用,便得風流,天姿是何敻異!
蘇、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詞瀟灑卓犖,悉出於溫柔惇厚。世或以粗獷托蘇、辛,固宜有視蘇、辛為別調者哉!
張玉田盛稱白石而不甚許稼軒,耳食者遂於兩家有軒輊意。不知稼軒之體,白石嘗效之矣。集中如《永遇樂》《漢宮春》諸闋,均次稼軒韻,其吐屬氣味,皆若秘響相通,何後人過分門戶耶?
白石才子之詞,稼軒豪傑之詞,才子、豪傑,各從其類愛之。強論得失,皆偏辭也。
姜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
詞家稱白石曰「白石老仙」。或問畢竟與何仙相似?曰:藐姑冰雪,蓋為近之。
陳同甫與稼軒為友,其人才相若,詞亦相似。同甫《賀新郎·寄幼安見懷韻》云:「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絶。」其《酬幼安再用韻見寄》云:「斬新換出旌麾別。把當時,一樁大義,拆開收合。據地一呼吾往矣,萬里搖肢動骨。這話把只成痴絶。」《懷幼安用前韻》云:「男兒何用傷離別?況古來,幾番際會,風從雲合。千里情親長晤對,妙體本心次骨。臥百尺高樓鬥絶。」觀此則兩公之氣誼懷抱,俱可知矣。
同甫《水龍吟》云:「恨芳菲世界,遊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言近指遠,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
陸放翁詞安雅清贍,其尤佳者在蘇、秦間。然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韻,是以人得測其所至。
劉改之詞,狂逸之中自饒俊致,雖沈著不及稼軒,足以自成一家。其有意效稼軒體者,如《沁園春》「鬥酒彘肩」等闋,又當別論。
高竹屋詞爭驅白石,然嫌多綺語。如《禦街行》之詠轎,其設想之細膩曲折,何為也哉!詠簾亦然。劉改之《沁園春》詠美人指甲、美人足二闋,以褻體為世所共譏,然病在標者,猶易治也。
劉後村詞,旨正而語有致。真西山《文章正宗》詩歌一門屬後村編類,且約以世教民彞為主,知必心重其人也。後村《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云:「粗識《國風》《關雎》亂,羞學流鶯百囀,總不涉閨情春怨。」又云:「我有生平《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意殆自寓其詞品耶?
蔣竹山詞,未極流動自然,然洗煉縝密,語多創穫。其志視梅溪較貞,其思視夢窗較清。劉文房為五言長城,竹山其亦長短句之長城與!
張玉田詞清遠蘊藉,淒愴纏綿,大段瓣香白石,亦未嘗不轉益多師,即《探芳信》之次韻草窗,《瑣窗寒》之悼碧山,《西子妝》之效夢窗可見。
評玉田詞者,謂「當與白石老仙相鼓吹」。玉田作《瑣窗寒》悼王碧山,序謂:「碧山,其詞閒雅,有姜白石意。」今觀張、王兩家,情韻極為相近。如玉田《高陽台》之「接葉巢鶯」,與碧山《高陽台》之「淺萼梅酸」,尤同鼻息。
文文山詞,有「風雨如晦,鷄鳴不已」之意,不知者以為變聲,其實乃變之正也。故詞當合其人之境地以觀之。
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用沈亦快,用細亦闊,用精亦渾;南宋只是掉轉過來。南宋詞近耆卿者多,近少游者少。少游疏而耆卿密也。
詞品喻諸詩:東坡、稼軒,李、杜也;耆卿,香山也;夢窗,義山也;白石、玉田,大曆十子也。其有似韋蘇州者,張子野當之。
金元遺山詩,兼杜、韓、蘇、黃之勝,儼有集大成之意。以詞而論,疏快之中,自饒深婉,亦可謂集兩宋之大成者矣。
東坡謂陶淵明詩「臞而實腴,質而實綺」。余謂元劉靜修之詞亦然。
蘇、辛詞似魏玄成之嫵媚,劉靜修詞似邵康節之風流。倘泛泛然以「橫放瘦淡」名之,過矣。
虞伯生、薩天錫兩家詞,皆兼擅蘇、秦之勝;張仲舉詞大抵導源白石,時或以稼軒濟之。
詞之章法不外相摩相蕩,如奇正、空實、抑揚、開合、工易、寬緊之類是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