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詩「吾亦愛吾廬」,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懷新」,物亦具我之情也。《歸去來辭》亦云:「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陶詩云:「願言躡清風,高舉尋吾契。」又云:「即事如已高,何必昇華嵩。」可見其玩心高明,未嘗不腳踏實地,不是倜然無所歸宿也。
鐘嶸《詩品》謂「阮籍《詠懷》之作,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余謂淵明《讀山海經》言在八荒之表,而情甚親切,尤詩之深致也。
詩可數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陶淵明自庚子距丙辰十七年間作詩九首,其詩之真,更須問耶?彼無歲無詩,乃至無日無詩者,意欲何明?
謝才顏學,謝奇顏法,陶則兼而有之,大而化之,故其品為尤上。
陶、謝用理語各有勝境。鐘嶸《詩品》稱「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此由乏理趣耳,夫豈尚理之過哉?
謝客詩刻畫微眇,其造語似子處,不用力而功益奇,在詩家為獨闢之境。康樂詩較顏為放手,較陶為刻意。煉句用字,在生熟深淺之間。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謂「靈運興會標舉,延年體裁明密」,所以示學兩家者,當相濟有功,不必如惠休上人好分優劣。
顏延年詩體近方幅,然不失為正軌,以其字字稱量而出,無一苟下也。文中子稱之曰「其文約以則,有君子之心」,蓋有以觀其深矣。
延年詩長於廊廟之體,然如《五君詠》,抑何善言林下風也。所藴之富,亦可見矣。左太沖《詠史》似論體,顏延年《五君詠》似傳體。
韋傅《諷諫詩》,經家之言;阮嗣宗《詠懷》,子家之言;顏延年《五君詠》,史家之言;張景陽《雜詩》,辭家之言。
「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此鮑明遠賦句也。若移以評明遠之詩,頗復相似。
明遠長句,慷慨任氣,磊落使才,在當時不可無一,不能有二。杜少陵《簡薛華醉歌》云:「近來海內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何、劉、沈、謝力未工,才兼鮑照愁絶倒。」此雖意重推薛,然亦見鮑之長句,何、劉、沈、謝,均莫及也。
陳孔璋《飲馬長城窟》機軸開鮑明遠。惟陳純乎質,而鮑濟以妍,所以涉其流者,忘其發源所自。
謝玄暉詩以情韻勝,雖才力不及明遠,而語皆自然流出,同時亦未有其比。
江文通詩,有淒涼日暮、不可如何之意。此詩之多情而人之不濟也。雖長於雜擬,于古人蒼壯之作亦能肖吻,究非其本色耳。
庾子山《燕歌行》開唐初七古,《烏夜啼》開唐七律,其他體為唐五絶、五律、五排所本者,尤不可勝舉。
隋楊處道詩甚為雄深雅健。齊、梁文辭之弊,貴清綺不重氣質,得此可以矯之。
唐初四子,源出子山。觀少陵《戲為六絶句》專論四子,而
第一首起句便雲「庾信文章 老更成」,有意無意之間,驪珠已得。
唐初四子,沿陳、隋之舊,故雖才力迥絶,不免致人異議。陳射洪、張曲江獨能超出一格,為李、杜開先。人文所肇,豈天運使然耶?
曲江之《感遇》出於《騷》,射洪之《感遇》出於《莊》。纏綿超曠,各有獨至。
太白詩以《莊》《騷》為大源,而于嗣宗之淵放,景純之俊上,明遠之驅邁,玄暉之奇秀,亦各有所取,無遺美焉。
《宣和書譜》稱賀知章草隷佳處,「機會與造化爭衡,非人工可到」。余謂太白詩佳處亦如之。太白詩舉止極其高貴,不下商山采芝人語。
海上三山,方以為近,忽又是遠。太白詩言在口頭,想出天外,殆亦如是。李詩鑿空而道,歸趣難窮,由風多於雅,興多於賦也。
「有時白雲起,天際自舒捲」,「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即此四語,想見太白詩境。
太白與少陵同一志在經世,而太白詩中多出世語者,有為言之也。屈子《遠遊》曰:「悲時俗之迫阨兮,願輕舉而遠遊。」使疑太白誠欲出世,亦將疑屈子誠欲輕舉耶?
太白雲「日為蒼生憂」,即少陵「窮年憂黎元」之志也;「天地至廣大,何惜遂物情」,即少陵「盤飧老夫食,分減及溪魚」之志也。
太白詩雖若升天乘雲,無所不之,然自不離本位。故放言實是法言,非李赤之徒所能托也。
幕天席地,友月交風,原是平常過活,非廣己造大也。太白詩當以此意讀之。
「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神仙猶古之人耳。故知太白詩好言神仙,只是將神仙當賢友,初非鄙薄當世也。
太白詩言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樂府形體耳。讀者或認作真身,豈非皮相?
學太白詩,當學其體氣高妙,不當襲其陳意。若言仙、言酒、言俠、言女,亦要學之,此僧皎然所謂「鈍賊」者也。
學太白者,常曰「天然去雕飾」足矣。余曰:此得手處,非下手處也。必取太白句意以為祈向,盍雲「獵微窮至精」乎?
杜詩高、大、深,俱不可及。吐棄到人所不能吐棄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為深。
「不敢要佳句,愁來賦別離」二句,是杜詩全旨。凡其雲「念闕勞肝肺」、「弟妹悲歌裡」、「窮年憂黎元」,無非離愁而已矣。
頌其詩,貴知其人。先儒謂杜子美情多,得志必能濟物,可為看詩之法。
太白早好縱橫,晚學黃、老,故詩意每托之以自娛;少陵一生卻只在儒家界內。
杜詩云「畏人嫌我真」。又云「直取性情真」。一自詠,一贈人,皆于論詩無與,然其詩之所尚可知。
杜詩只「有」、「無」二字足以評之:有者,但見性情氣骨也;無者,不見語言文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