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序·正義》云:「比與興雖同是附托外物,比顯而興隱,當先顯後隱,故比居先也。《毛傳》特言興也,為其理隱故也。」案:《文心雕龍·比興篇》云:「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異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正義》蓋本於此。
「取象曰比,取義曰興」,語出皎然《詩式》。即劉彥和所謂「比顯興隱」之意。
《詩》,自樂是一種,「衡門之下」是也;自勵是一種,「坎坎代檀兮」是也;自傷是一種,「出自北門」是也;自譽自嘲是一種,「簡兮簡兮」是也;自警是一種,「抑抑威儀」是也。
「心之憂矣,其誰知之」,此詩人之憂過人也;「獨寐寤言,永矢弗告」,此詩人之樂過人也。憂世樂天,固當如是。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出乎外也;「我任我輦,我車我牛」入乎中也;「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宜其始也;「風雨如晦,鷄鳴不已」持其終也。
真西山《文章正宗綱目》云:「《三百五篇》之詩,其正言義理者蓋無幾,而諷詠之間,悠然得其性情之正,即所謂義理也。」余謂詩或寓義於情而義愈至,或寓情於景而情愈深,此亦《三百五篇》之遺意也。
詩喻物情之微者近《風》,明人治之大者近《雅》,通天地鬼神之奧者近《頌》。
《離騷》,淮南王比之《國風》《小雅》。朱子《楚辭集注》謂其「語祀神之盛几乎《頌》」。李太白《古風》云:「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蓋有《詩》亡《春秋》作之意,非抑《騷》也。
劉勰《辯騷》,謂《楚辭》「體慢于三代,風雅于戰國」。顧論其體不如論其志,志苟可質諸三代,雖謂易地則皆然可耳。
漢武帝《秋風辭》,《風》也;《瓠子歌》,《雅》也。《瓠子歌》憂民之思,足繼《雲漢》,文中子何但以《秋風》為悔志之萌耶?
武帝《秋風辭》《瓠子歌》《柏梁與群臣賦詩》,後世得其一體,皆足成一大宗,而帝之為大宗不待言矣。
或問:《安世房中歌》與孝武《郊祀》諸歌孰為奇正?曰:《房中》,正之正也;《郊祀》,奇而正也。
漢《郊祀》諸樂府,以樂而象禮者也。所以典碩肅穆,視他樂府別為一格。
秦碑有韻之文質而勁,漢樂府典而厚,如商、周二《頌》,氣體攸別。
質而文,直而婉,《雅》之善也。漢詩《風》與《頌》多而《雅》少,《雅》之義,非韋傅《諷諫》,其孰存之?
李陵贈蘇武五言,但敘別愁,無一語及於事實,而言外無窮,使人黯然不可為懷。至「徑萬里兮度沙幕」一歌,意味頗淺,而《漢書·蘇武傳》載之,以為陵作,其果然乎?
《古詩十九首》與蘇、李同一悲慨,然《古詩》兼有豪放曠達之意,與蘇、李之一于委曲含蓄,有陽舒陰慘之不同。知人論世者,自能得諸言外,固不必如鐘嶸《詩品》謂《古詩》「出於《國風》」,李陵「出於《楚辭》」也。
《十九首》鑿空亂道,讀之自覺四顧躊躇,百端交集。詩至此,始可謂其中有物也已。
曹公詩氣雄力堅,足以籠罩一切,建安諸子,未有其匹也。子建則隱有「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之意。鐘嶸品詩,不以「古直悲涼」加于「人倫周、孔」之上,豈無見乎!
曹子建《贈丁儀王粲》有云:「歡怨非貞則,中和誠可經。」此意足推風雅正宗。至骨氣情采,則鐘仲偉論之備矣。公幹氣勝,仲宣情勝,皆有陳思之一體。
後世詩率不越此兩宗。
陸士衡詩粗枝大葉,有失出,無失入,平實處不妨屢見。正其無人之見存,所以獨到處亦躋卓絶,豈如沾沾戔戔者,才出一言,便欲人道好耶?
劉彥和謂「士衡矜重」,而近世論陸詩者,或以累句訾之。然有累句無輕句,便是大家品位。
士衡樂府,金石之音,風雲之氣,能令讀者驚心動魄。雖子建諸樂府,且不得專美于前,他何論焉!
阮嗣宗《詠懷》,其旨固為淵遠,其屬辭之妙,去來無端,不可蹤跡。後來如射洪《感遇》、太白《古風》,猶瞻望弗及矣。
叔夜之詩峻烈,嗣宗之詩曠逸。夷、齊不降不辱,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趣尚乃自古別矣。
野者,詩之美也。故表聖《詩品》中有「疏野」一品。若鐘仲偉謂左太沖「野于陸機」,野乃不美之辭。然太沖是豪放,非野也,觀《詠史》可見。
張景陽詩開鮑明遠。明遠遒警絶人,然練不傷氣,必推景陽獨步。《苦雨》諸詩,尤為高作,故鐘嶸《詩品》獨稱之。《文心雕龍·明詩》云:「景陽振其麗」,「麗」何足以盡景陽哉!
劉公幹、左太沖詩壯而不悲,王仲宣、潘安仁悲而不壯。兼悲壯者,其惟劉越石乎?
孔北海《雜詩》:「呂望老匹夫,管仲小囚臣」,劉越石《重贈廬諶詩》:「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又稱「小白相射鈎」,于漢于晉,興復之志同也。北海言「人生有何常,但患年歲暮」,越石言「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其欲及時之志亦同也。鐘嶸謂越石詩出於王粲,以格言耳。
劉越石詩,定亂扶衰之志;郭景純詩,除殘去穢之情。第以「清剛」、「俊上」目之,殆猶未覘厥藴。
嵇叔夜、郭景純皆亮節之士,雖《秋胡行》貴玄默之致,《遊仙詩》假棲遁之言,而激烈悲憤自在言外,乃知識曲宜聽其真也。
曹子建、王仲宣之詩出於《騷》,阮步兵出於《莊》,陶淵明則大要出於《論語》。
陶詩有「賢哉回也」、「吾與點也」之意,直可嗣洙、泗遺音。其貴尚節義如詠荊卿、美田子泰等作,則亦孔子賢夷、齊之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