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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苑卮言 - 19 / 19
文學評論類 / 王世貞 / 本書目錄
  

藝苑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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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讀子瞻文,見才矣,然似不讀書者。讀子瞻詩,見學矣,然似絶無才者。懶倦欲睡時,誦子瞻小文及小詞,亦覺神王。

剽竊模擬,詩之大病。亦有神與境觸,師心獨造,偶合古語者。如「客從遠方來」,「白楊多悲風」,「春水船如天上坐」,不妨俱美,定非竊也。其次裒覽既富,機鋒亦圓,古語口吻間,若不自覺。


  

如鮑明遠「客行有苦樂,但問客何行」之於王仲宣「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陶淵明「鷄鳴桑樹顛,狗吠深巷中」之於古樂府「鷄鳴高樹顛,狗吠深宮中」,王摩詰「白鷺」「黃鸝」,近世獻吉用修亦時失之,然尚可言。又有全取古文,小加裁剪,如黃魯直《宜州》用白樂天諸絶句,王半山「山中二主,雨晴門始開。坐看蒼苔色,(敏詞)欲上人衣來」,後二語全用輞川,已是下乘,然猶彼我趣合,未致足厭。乃至割綴古語,用文己漏,痕跡宛然,如「河人分岡勢」「春入燒痕」之類,斯醜方極。

模擬妙者,分歧逞力,窮勢盡態,不唯敵手,兼之無跡,方為得耳。若陸機《辨亡》、傅玄《秋胡》,近日獻吉「打鼓鳴鑼何處船」語,令人一見匿笑,再見嘔噦,皆不免為盜跖優孟所訾。

唐人詩云:「海色晴看雨,鐘聲夜聽潮。」至周以言,則云:「海色晴看近,鐘聲夜聽長。」唐僧詩云:「經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至皇甫子循,則云:「地是赤烏分教後,僧同白馬賜經時。」雖以剽語得名,然猶未見大決撒。獨李太白有「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句,而黃魯直更之曰:「人家圍橘柚,秋色老梧桐。」晁無咎極稱之,何也?余謂中只改兩字,而醜態畢具,真點金作鐵手耳。

又有點金成鐵者,少陵有句云:「昨夜月同行。」陳無己則云:「勤勤有月與同歸《」少陵云:「暗飛螢自照。」陳則曰:「飛螢元失照。」少陵云:「文章千古事。」陳則云:「文章平日事。」少陵云:「乾坤一腐儒。」陳則云:「乾坤着腐儒。」少陵云:「寒花只暫香。」陳則雲「寒花只自香。」一覽可見。

宋詩亦有單句不成詩者,如王介甫:「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又黃魯直:「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潘邠老:「滿城風雨近重陽。」雖境涉小佳,大有可議,覽者當自得之。

昔人謂崔涂「漸與骨肉遠,轉於僮仆親」,遠不及王維「孤客親僮仆」,固然。然王語雖極簡切,入選尚未,崔語雖覺支離,近體差可,要在自得之。談理而文,質而不厭者,匡衡。談事而文,俳而不厭者,陸贄。

子瞻蓋慕贄而識未逮者。

文至於隋唐而靡極矣,韓柳振之,曰斂華而實也。至於五代而冗極矣,歐蘇振之,曰化腐而新也。然歐蘇則有間焉,其流也使人畏難而好易。

楊劉之文磨而欲,元之之文旨而弱,永叔之文雅而則,明允之文渾而勁,子瞻之文爽而俊,子固之文腴而滿,介甫之文峭而潔,子由之文暢而平。于鱗云:「憚於修辭,理勝相掩。」誠然哉!談產有優劣焉,茂叔之簡俊,子厚之沉深,二程之明當,紫(敏詞)陽其稍冗矣,訓詁則無加焉。

或謂紫(敏詞)陽《居》大勝拾遺《感遇》,善乎用修言之也,曰:「青裙白髮這節婦,乃與靚妝袨服之冶女角色澤哉?」

詩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稱「廣大教化主」者,於長慶得一人,曰白樂天;於元豐得一人焉,曰蘇子瞻;於南渡後得一人,曰陸務觀;為其情事景物之悉備也。然蘇之與白,塵矣;陸之與蘇,亦劫也。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易安此語,雖涉議論,是佳境,出宋人表。用修故峻其掊擊,不無矯枉之過。

子瞻多用事實,從老杜五言古排律中來。魯直用生拗句法,或拙或巧,從老杜歌行中來。介甫用生重字力於七言絶句及頷聯內,亦從老杜律中來。但所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耳。


  
骨格既定,宋詩亦不妨看。

嚴滄浪論詩,至欲如那吒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及其自運,僅具聲響,全乏才情,何也?七言律得一聯云:「晴江木落時疑雨,暗浦風多欲上潮。」然是許渾境界。又「晴」、「暗」二字太巧稚,不如別本作「空江」、「別浦」差穩。

嚴又云:「詩不必太切。」予初疑此言,及讀子瞻詩,如「詩人老去」「孟嘉醉酒」各二聯,方知嚴語之當。又近一老儒嘗詠道士號一鶴者云:「赤壁橫江過,青城被箭歸。」使事非不極親切,而味之殆如嚼蠟耳。

元裕之好問有《中州集》,皆金人詩也。如宇文太學虛中、蔡丞相松年、蔡太常珪、黨承旨懷英、周常山昂、趙尚書秉文、王內翰庭筠,其大旨不出蘇黃之外。要之,直於宋而傷淺,質於元而少情。

元詩人,元右丞好問、趙承旨孟頫、姚學士燧、劉學士因、馬中丞祖常、范應奉德機、楊員外仲弘、虞學士集、揭應奉傒斯、張句曲雨、楊提舉廉夫而已。趙稍清麗,而傷於淺。虞頗健利。劉多傖語,而涉議論,為時所歸。

廉夫本師長吉,而才不稱,以斷案雜之,遂成千里。

元文人,自數子外,則有姚承旨樞、許祭酒衡、吳學士澄、黃侍講溍、柳國史貫、吳山長淶、危學士素,然要而言之曰「無文」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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