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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隨便跑近哪一張「檯子」,站上一刻,看看那些打手們的神態:紅着臉,流着汗,氤氳的熱氣從額頭散髮,有的獃着出神,皺起眉頭思索。無數焦黃的手指顫顫地撫着籌碼,數着錢,盤盤算算,然後一橫心把它們推到前面。─一我想準得要有過出發上前線的經驗,才理會得這一挪手時的心情。無數的眼直射着那光滑的牌背,那晶圓的骰子盒:多簡單的東西,然而多詭譎,多無從捉摸!「開!」一聲吆喝,剎那間萬籟無聲;然而你聽得出一種無聲的音樂,心的跳躍。
牌掀了,蓋開了,命運又給了一次無情的判決。周圍的臉相隨着有了劇變:一聲長嘆,嘮叨地陳訴着委曲;皺眉的皺得更緊,狠命吸着煙,捲一捲袖管,頓着腳翻悔自己的失着;幸運者卻默默地享受那一份歡喜,忘記有時一注的幸運正是使自己上鈎的香餌……
空間縮小了,時間縮短了,這裡顯示了人生的另一相。大把金錢潮水似地倏然而來,悠然而去,捲到這邊又湧到那邊,一點一滴算起來,得多少人的血汗,多少年的辛苦!可是隻要幸運不虧待你,兩張牌幾個點可以使你暴富。就因為這一點賭博的哲學,這裡吸引了無數聰明人和糊塗人。─一我這難得光降的稀客,在牌九台上也看見了兩張熟悉的臉。
一位是電影公司的化妝師,一雙手曾裝點過多少「優孟衣冠」這一回卻痴痴地沒半點表情,讓自己來充了俱樂部裡臉譜的一種。另一位正打敗一仗,似乎很意外,罵了句什麼,憤憤然反着手在檯子上猛敲一下,抬起頭,卻看見了我,「X 先生,你也來?」笑了笑,便又去準備他下一回合的戰鬥。這是一個老實的小職員,我們曾經同事過,炮聲把大家驚散,他狼狽地逃到鄉下去。不料重逢卻在這意外的場合。
上海淪陷使百業凋零,卻使許多投機取巧的把戲在這罪惡的沃土上開花,黃昏時你試向滬西兜上一圈,你會不禁瞠目結舌。几乎隨處可見的是那燈飾粲然的招牌,「俱樂部」、「樂園」、「某記公司」、「娛樂社」等等動人的名目;還有專門臭蟲般吸取下層婦女和苦力血 汗 的花會「總筒」、「分筒」。
像滬西俱樂部一樣大規模的場所總共也有好幾家,它們敞開懷抱,夜夜接待黃金夢裡人。
健康的人生是公平的供與求,正常的義務與權利;而另一社會裡服膺的人生哲學卻是冒險,把生命作孤注。上海有許多這樣的「偉人」,他們少年時代睡的是弄堂,吃的是從包飯作學徒手裡搶來的殘羹剩飯。無賴是他們的教育,亡命是他們的資本,就憑着這兩宗法寶,在人海裡打滾。也許因為竊取人家什麼東西,被抓進鐵房子,受着免費食宿的優待;也許因為一點小事同人慪氣,被打得滿臉血痕,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可是隻要還能放出來,爬得起,他們還得勇敢地向牢獄拳械迎上去:這是磨練,也是考驗,你經得住,你自燃就有「出山」的機會。
爬起,跌倒;跌倒,爬起,他們終於贏了,一翻身小癟三成了「大亨」。許多俱樂部之類的經營者就是這樣的人物。─一其中有一位的歷史是:因為一個銅板打死一條命,坐了幾年牢,剛出來又因為打傷巡捕,重新關進去;可是再出來的時候他升了天,命運輸給了他。現在他正是一個每夜出入巨萬的俱樂部大老闆。
他們領有合法的執照,照章納稅─—一個嚇人的數字。在淪陷區,這是一種繁榮市場的體面事業。
俱樂部裡有豪華的供應。客人來往用汽車迎送,更可以受慇勤的招待:名牌的香煙、精美的點心、高貴的鮮果、中西大菜、鴉片、艷麗的肉體。維持「安全」的,保鏢以外,還有幾十位勇武的壯漢。這些壯漢也正是未出山的英雄,其中一部分配佩全副武裝:手槍、步槍、機關槍和手榴彈。
他們縝密地「保護」着客人,並且間諜似地暗中偵查客人的來歷和財富。徒手的就在四近望風,提防着一切意外。這類活躍在滬西的英雄,據一張報紙的統計,約有二千七百六十人,因此械鬥暗殺几乎排日不虛;在俱樂部裡得勝的幸運客,在回家途中,也就常常有躬逢搜劫的幸運。
除開那浩繁的開支,「大亨」們靠它的收入維持尊貴的地位,大批未出山的英雄靠它活動和馳騁,「市政府」把它當作生命綫,還有無數跟他們一條跳板上的「小兄弟」每天向它領取開銷。而人們卻帶著金錢到那裡去追逐運氣。
看看滿座百脈僨興的嘉賓,你無從懸揣那隱藏在背後的悲劇。各各帶著奴隷的命運,生活的重負,用借貸的錢,典質的錢,點滴積聚的血汗,或者用種種不正當的方法得來的財物,放開手,向渺茫的勝利下網。吝嗇的變成慷慨,穩重的變成浮躁;命運小兒卻躲在一邊冷笑,給他們惡毒的揶揄。那結果恰像落在陷沙裡,眼看著漸漸下沉,卻無法自拔。
逃亡、下獄、服毒、投江……他們替這多難的時代製造了多少使人喟嘆的資料。
可是人們還是興沖沖地踏進那門檻去。人家全輸,也許自己獨贏:昨天敗了,也許今晚會勝。一百回不幸中間,難道碰不着一回幸運嗎?
人瘠則我肥,這正是賭博的精義,賭徒的哲學!
我們一行四人,每人出股本三元。─—不,說是「股本」還不如說我們對俱樂部的贄儀,因為空着雙手去參觀事實上不大方便。結果我們終於在牌九和大小門的「檯子」上得到了奉獻的機會。那自然是廣漠中的一星微塵。
將近午夜,我們到餐室裡用點心,那老實的小職員卻正在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