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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215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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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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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在閩侯縣的風俗,象這個中秋節,算是小孩子們一年最快樂裡的日子。差不多較不貧窮的家裡,一到了八月初九,至遲也不過初十這一天,在大堂或客廳裡,便用了桌子或木板搭成梯子似的那階級,一層一層的鋪着極美觀的毯子,上面排滿着磁的,瓦的,泥的許多許多關於中國歷史上和傳說裡面的人物,以及細巧精緻的古董,玩具,——這種的名稱就叫做「排塔」。

說到塔,我又記起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在許多表姊妹表兄弟的家裡,都沒有我的那個塔高,大,和美了。這個塔,是我的外祖母買給我們的,她是定做下來,所以別人臨時都買不到:因此,這一個的中秋節,許多表姊妹兄弟都到我家裡來,其中尤其是蒂表妹喜歡得厲害,她老是用她那一雙圓圓清澈的眼睛,瞧著塔上那個紅葫蘆,現着不盡羡慕和愛惜的意思。


  

「老看幹麼?只是一個葫蘆!」我的蓉弟是被大人們認為十五分淘氣的,他看見蒂表妹那樣獃獃地瞧著,便這樣說。

「我家裡也有呢!」她做不出屑的神氣。

「你家裡的沒有這個大,高,美!」

「還我栗子!都不同你好了!」蒂表妹覺得自己的塔確是沒有這個好,便由羞成怒了。

「在肚子裡,你能拿去麼?」蓉弟歪着頭撅嘴說,「不同我好?你也還我『搬不倒』!」

於是這兩個人便拌起嘴來了。

母親因為表姊妹表兄弟聚在一起,年齡又都是在十歲左右,恐怕他們閙事,故常常關心着。這時,她聽見蓉弟和蒂表妹爭執,便自己跑出來,解分了,但蒂表妹卻依在母親身旁,默默地哭着。

「舅媽明年也照樣買一個給你,」母親安慰她。

「還要大!」蒂表妹打斷母親的話,說著,便眼淚盈盈地笑了。

我因為一心只想到北后街黃伯伯家裡去看鰲山,對於這個家裡的塔很是淡漠,所以說:

「你如喜歡你就拿去好了,蒂妹!」

她驚喜地望我笑着。

「是你一個人的麼!」然而蓉弟又不平了,「是大家的,想一個做人情,行麼?嚇!」

「行!」我用哥哥的口氣想壓住他。

「不行!」他反抗着。

母親又為難了,她說:

「得啦!過節拌嘴要不得。我們趕快預備看鰲山去吧。」

「看鰲山?」蓉弟似乎很喜歡,把拌嘴的事情都忘卻了。「大家都去麼?」他接着問。

「拌嘴的不准去。」

「我只是逗你玩的,誰和誰拌嘴?」蓉弟趕緊去拉蒂表妹的手。

「不同你好!」她還生氣着。

「同我好麼?」我問。

她沒有答應,便走過來,於是我們牽着手,到我的小書房裡面去了。

在表姊妹中,我曾用我的眼光去細細地評判,得到以下的結論:

黎表姊太老實,古板,沒有趣味;

芝表姊太滑頭,喜歡愚弄人,不真摯;

梅表妹什麼都好了,可惜頭上長滿癩瘡;

輝表妹真活潑,嬌憨,美麗,但年紀大小,合不來!

只有蒂表妹……我沒有什麼可說了。

這時候我和她牽着手到書房裡,而且又在母親和蓉弟面前得她默默地承認同我好,心裡更充滿着榮幸的愉快了。我拿出許多私有的食品給她,要她吃,並送她幾張關於耶穌的畫片。末了還應許她到西湖去,住在她家裡。她說:

「你同我好是真的麼?萱哥!」

「騙你就是癩狗!」

「怕舅舅和舅媽不准你去我家裡吧?」

「那不要緊!你說是姑媽要,還怕什麼?」

一那末你讀書呢?”

「唸書?」這可使我躊躇了。因為那個舉人先生,討嫌極了,一天到晚都不准我離開桌子,限定背三本《幼學瓊林》,《唐詩》,《左傳句解》,和念一本《告子》注,以及做一篇一百字的文章,默寫一篇四百字的小楷,模激一張四方格的大字,真使我連吃飯和上廁的時候都詛他;然而他依樣康健,依樣用兩寸多長的指甲抓他的腳,頭,耳朵,和哭喪着臉啞啞地哼着「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有時瞌睡來了,便因了一根紙捻放到鼻孔裡旋轉着,打着「汽,汽」的噴嚏,將鼻涕濺散到桌子上,又拍一下板子說:

「念呀……」

他的臉…………

「你怎麼不說話呢?」蒂表妹突然推一下我的手腕,說。

「唸書可就不好辦了!」我皺着眉頭。

「不管他——鬼先生——不成麼?」

「不成。」

我們於是都沉默着。

經過了半點多鐘,表姊妹表兄弟們便跑進來了,嘻嘻哈哈地,現着極快樂的樣子。


  
「我們馬上就看鰲山去了!」賓表哥說。

「你不去麼?、蒂妹!」黎表姊接着問。

「我不想去了。」蒂表妹沒有說什麼,我便答道:「你們去好了。」

「又不是問你!」蓉弟帶著不平諷刺的意思。

「不准你說話!」我真有點生氣了。

幸得母親這時候走進來,她似乎還不曾聽見我和蓉弟的爭執,只問我:

「萱兒!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搖一下頭,表示沒有做什麼事。

母親便接著說:

「看鰲山去吧。」

「我不去。」

「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

「那麼,」母親向着蒂表妹說,「你去吧。」

「我也不去。」蒂表妹回答。

「也好。你們好好地玩,不要拌嘴。」

於是母親領着表姊妹表兄弟們走了。

看鰲山,這是我在許多日以前便深深地記在心上的事,但現在既到了可看的時候,又不想去,自然是因為蒂表妹的緣故了。

「你真的不想去看鰲山麼?」母親們都走去很久了,她又問。

「同你好,還看鰲山好麼?」

她笑了。

天色雖是到了薄暮時候,烏鴉和燕子一群群地旋飛着,陽光無力的照在樹抄,房子裡面很暗淡了,但我隔着書桌看著她的笑臉,卻是非常的明媚,艷冶,海棠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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