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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136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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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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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在德勝空住了數天,決定坐滑竿,僱挑夫,到河池,再覓汽車。這早上來了十二名廣西苦力。四乘滑竿,四個腳伕。把人連物,一齊扛走,迤邐而西,曉行夜宿,三天才到河池。

這三天的生活竟是古風。舊小說中所寫的關山行旅之狀,如今更能理解了。


  

河池地方很繁盛,旅館也很漂亮。我賃居某旅館,樓上一室,鏡檯、痰盂、茶具、蚊帳,一切俱全,竟像杭州的二三等旅館。老闆是讀書人,知道我的「大名」,招待得很客氣;但問起向貴州的汽車,’他只有搖頭。我起個大早,破曉就到車站去找車子,但見倉皇、擁擠、混亂之狀,不可嚮邇,廢然而返。

第二天又破曉到車站,我手裡拿了一大束鈔票而找司機。有的看看我手中的鈔票,抱歉地說,人滿了,搭不上了!有的問我有幾個人,我說人三個,行李八件其實是五個,十二件,他好像嚇了一跳,掉頭就走。如是者凡數次。我頽唐地回

旅館。

站在窗前悵望,南國的冬日,驕陽艷艷,青天漫漫,而予懷渺渺,後事茫茫,這一群老幼,流落道旁,如何是好呢?傳聞敵將先攻河池,包圍宜山;柳州。又傳聞河池日內將有太空襲。這晴明的日子,正是標準的空襲天氣。一有警報,我們這位七十二歲的老太太怎樣逃呢?萬一突然打到河池來,那更不堪設想了!

這樣提心吊膽地過了好幾天,前途似乎已經絶望。旅館老闆安慰我說:「先生還是暫時不走,在這裡休息一下,等時局稍定再說。」我說:「你真是一片好心!但是,萬一打到這裡來,我人地生疏,如之奈何?」他說:「我有家在山中,可請先生同去避亂。」我說:「你真是義士!我多蒙照拂了。

但流亡之人,何以為報呢?」他說:「若得先生到鄉,趁避亂之暇,寫些書畫,給我子孫世代寶藏,我便受賜不淺了!」在這樣交談之下,我們便成了朋友。我心中已有七八分跟老闆入山;二三分還想覓車向都勻走。

次日,老闆拿出一副大紅閃金紙對聯來,要我寫字。說:「老父今年七十,蟄居山中。做兒女的餬口四方,不能奉觴上壽,欲乞名家寫聯一副,託人帶去,聊表寸草之心,可使蓬蓽生輝!」我滿口答允。就到樓下客廳中寫對。

墨早磨好,濃淡恰到好處,我提筆就寫。普通慶壽的八言聯,文句也不值得記述了。那閃金紙是不吸水的,墨瀋堆積,歷久不幹。門外馬路邊太陽光作金黃色。

他的管帳提議:抬出門外去曬,老闆反對,說怕被人踏損了。管帳說:「我坐著看管!」就由茶房幫同,把墨跡淋漓的一副大紅對聯抬了出去。我寫字時,暫時忘懷了逃難。這時候又帶了一顆沉重的心,上樓去休息,豈知一綫生機,就在這裡發現。

老闆親自上樓來,說有一位趙先生要見我。我想下樓,一位穿皮上衣的壯年男女已經走上樓來了。他握住我的手,連稱「久仰」,「難得」。我聽他的口音,是無錫、常州之類。

鄉音入耳,分外可親。就請他在樓上客間裡坐談。他是此地汽車加油站的站長,來的不久。適纔路過旅館,看見門口曬着紅對子,是我寫的,而墨跡未乾,料想我一定在旅館內,便來訪問。

我向他訴說了來由和苦衷,他慷慨地說:「我有辦法。也是先生運道太好:明天正有一輛運汽油的車子開都勻。尚有空地,讓先生運走。」我說:「那麼你自己呢?」他說:「我另有辦法。

況且戰事尚未十分逼近,我是要到最後才走的。」講完了,他起身就走,說晚上再同司機來看我。

我好比暗中忽見燈光,驚喜之下,几乎雀躍起來。但一剎那間,我又消沉,頽唐,以至于絶望。因為過去種種憂患傷害了我的神經,使它由過敏而變成衰弱。我對人事都懷疑。


  

這江蘇人與我萍水相逢,他的話豈可盡信?況在找車難於上青天的今日,我豈敢盼望這種僥倖!他的話多分是不負責的。我沒有把這話告訴我的家人,免得她們空歡喜。

豈知這天晚上,趙君果然帶了司機來了。問明人數,點明行李,叮囑司機之後,他拿出一捲紙來,要我作畫。我就在燈光之下,替他畫了一幅墨畫。這件事我很樂願,同時又很苦痛。

趙君慷慨樂助。救我一家出險,我寫一幅畫送他留個永念,是很樂願的。但在作畫這件事說,我一向歡喜自動,興到落筆,毫無外力強迫,為作畫而作畫,這才是藝術品,如果為了敷衍應酬,為了交換條件,為了某種目的或作用而作畫,我的手就不自然,覺得畫出來的筆筆沒有意味,我這個人也毫無意味。但在那時,也只得勉強破例,在昏昏燈火下用惡劣的紙筆作畫。

次日一早,趙君親來送行,汽車順利地開走。下午,我們老幼五人及行李十二件,安全地到達了目的地都勻。汽車站壁上貼著我的老姐及兒女們的住址,他們都已先到了。全家十一人,在離散了十六天之後,在安全地帶重行團聚,老幼俱各無恙。

我們找到了他們的時候,大家笑得合不攏嘴來。正是「人世難逢開口笑,茅台須飲兩乾杯!」這晚上十一人在中華飯店聚餐,我飲茅台酒大醉。

一個普通平民,要在戰事緊張的區域內舒泰地運出老幼五人和十餘件行李,確是難得的事。我全靠一副對聯的因緣,居然得到了這權利。當時朋友們誇飾為美談。這就是某君所謂「藝術的逃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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