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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112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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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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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想起古人,誰又真的「乘桴浮于海」呢?他們對於海上的神秘,不過是拿想像來推測。我疑心木玄虛做那篇《海賦》是不是從經驗得來?他所描寫海的形勢,風濤的險,同海裡的「水怪鮫人」是那樣誇張,就是教一個長久在海上餐風飲露的水手也不能寫得那樣「上窮碧落下黃泉」般的細。可是古人默想的能力真夠教人心服。也許是他們看了湖就聯想到海?這聯想可真偉大,正像一位英國詩人說:「從一粒沙子裡看見世界,從一朵花裡看見天國。

」當你駕一隻小舟,容與在大湖之上的時候,四面圍繞着是蒼蒼的天空,與淼淼的湖水,天際的烏雲不是山,一枝蘆葦漂來也疑心是觀音的航船。要是遇到風,更可以看到「驚浪奔雷駭水迸集」了。這時候我們古代的詩人很可以用顯微鏡一照,再從放大形裡描寫出來,不就是一篇海賦嗎?歷史上記載古代第一個探險家就是徐福。他帶了三千童男女入海求神仙,但只說求仙,求那種虛無縹渺的事實!不知道徐福畢竟求得了什麼?是舟山群島?是日本九州?是東京灣?是北海道?誰知道我們古代三千童男女上哪兒去了呢?直到唐朝白居易還只是說:「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又說:「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那綽約的仙子是不是徐福帶去的一千五百個女郎呢?

做現代的人,倘不是一個甘心守着老婆,坐在壁爐邊,管一點家鄉小事的人,願意到海上去,到海上去不是求神仙,是同求神仙一樣的驚奇惝恍去看別國的風光,像Tennyson寫 Ulysses一樣,到老雄心都不死。他說:

And this gray spirit yearning in desire To follow knowledge,1ike a silzking star,Beyond the utmost bound of human thought.只要你有這樣的熱忱,有像星沉下去一樣的決心,去求人類意料之外的知識;只要你的靈魂裡是覺得海在那兒叫喚你,去吧,去到那港口上,在明亮的燈光下,在灑淚的水邊,有一隻幾萬幾千噸的大船在等候你。不用你自己張帆,自己把舵,狂濤不會吞沒你除非你運氣不好遇到非常的事,它就會平平安安的把你馱到你所想去的地方。

這天早上我上船以後,看船頭像蹴着雪花一樣驕傲的迅出灣口,眼前驟然現出一片瀾汗無邊的洪濤,秋日的天空是那樣翠藍得可愛,微風吹拂着海面,處處掀動起白色的浪花。太陽溫和的曬在甲板上,我拖一張帆布椅子靠欄杆坐下,心上輕鬆得像一片羽毛,可以趁風飛到秋天的雲上──這時正有一縷透明的輕煙似的雲從船艄掠過桅竿。四圍一看,天地竟渾圓得像一隻盒子,沒有別的船,只有我們這一隻,船尾畫着一條長長的水紋──水紋就是這只船的蹤跡,但這蹤跡也不會長遠的,就會消滅了,當它再換一條航線的時候。我覺得從那古舊的,憂鬱的世界走出來,到這海中心,這純潔無塵的世界,我的生命又像初生了一樣。

過去的笑和哭,歡與恨,在這時想起來都太渺小了。大海把我心放大放寬。才知道一個人是不能久久不登高山,不見大海。塵市的灰塵容易把智慧溷濁起來,逼窄像遮了一層霧,除了腳前三尺步,不會看得更遠一點。

船上的旅客都像解脫了一種覊絆,蕭散地相對著。船長是滿頭白髮老人,常常迎着風站在船頭上望遠。我同旅伴們在一處打球,拋繩圈,鎮日酣嬉,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

我從前坐過廿幾天的海船,都沒有看見過一次海月,常引為恨。這天晚上海裡風浪頗大,船有些搖動,我因為有點頭暈,所以在甲板上來回的走。大概是九點多鐘的時候,我看見東邊雲海茫茫的地方,有一塊耀眼的東西。我沒有想到是月亮。

靠近欄杆去看,波濤在黑暗裡翻滾,像幾千萬山嶺在移動。漸漸天邊的厚雲裂開一條長縫,縫裡的天空像井水一樣的深,一樣的澄。一鈎半圓月正從雲縫裡鑽出來,狹狹射一道靜默的光到洶湧的波濤上。我不敢形容那淒楚可怕的景象!在白天的時候海是那樣和善溫存,現在竟變成一個黝黑嚴厲的面具放在我面前,我心上像壓上一塊冰,竦然地退到一個角落裡,倒在椅子上不敢抬頭。


  
又一天晚上,海上沒有風,空中綴滿了熒熒的星。我伏在欄上看星辰照在海水裡的影子,再仰起頭看看天空。這時一串北斗星正當我面前,低低的就要同海相接,鬥勺正像要到海裡來舀水一樣。我猛然覺得自然界有一種偉大的神秘,心膽又縮小起來。

船走四天四夜,經過了神戶,清水,門司等等地方。日本內海的風景秀麗像一幅一幅的名畫,這固然不是給我第一次的驚嘆,但也像溫舊書一樣洋溢着新鮮的趣味。在十九日清早船到了橫濱,這兒就是我要登岸的地方,再轉到東京去看日本的紅葉。

在上岸以前,日本海關要派幾個關員上船來檢查。凡是上岸的人,都要集會在頭等吸煙室裡。我進去的時候,正看見兩個關員坐在一張長桌子的兩邊。一個是矮小身體,扁平的臉上一對柳葉式的眼睛,希特拉式的鬍子安在滿鑲金牙的嘴唇上。

另一個是中等身材,帶著眼鏡子,正伏在一本簿子上忙着抄寫。旁邊有幾個日本佩刀的警察在巡邏。每一個登岸的客人都要受一番像上法庭似的審問,尤其是對於中國人,更尤其是對乘坐三等艙的客人,那樣嚴密几乎連他們的祖宗世譜都要問明白。這又何必呢?我在旁聽那關員口中吐出破碎不完全的英語,柳葉式的眼內漏着詭譎疑慮的光,我真傷心!幾天來在船上一些真率,悠恬的夢,到此破了,消了,連一點痕跡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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