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絲洛娃不作聲,拿起食具到護士吩咐她的地方去,但她同那個扎着繃帶、被護士禁止笑的男孩相互看了一眼,又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天白天,當房間裡沒有人時,瑪絲洛娃幾次從信封裡取出照片,欣賞一下。 晚上下班以後,她回到同另一個助理護士合住的房間裡,才把照片從信封裡取出來,含情脈脈地一動不動仔細察看著照片上的那幾個人、他們的服裝、陽台的台階、灌木叢,以及灌木叢前面他的臉、她的臉和兩位姑媽的臉,看了好半天。 她看著這張發黃的褪色照片,怎麼也看不夠,特別是對她自己,對她那張額上鬈髮飄飛的年輕美麗的臉看得出了神。 她看得這樣專心致志,連那個跟她同住的助理護士走進屋子,她都沒有發覺。 「這是什麼?是他給你的嗎?」身體肥胖、心地善良的助理護士彎下腰來看照片,問道。 「難道這是你嗎?」 「不是我又是誰?」瑪絲洛娃笑吟吟地瞧著同伴的臉說。 「那麼這是誰?就是他?這是他母親嗎?」 「是姑媽。 難道你認不出來?」瑪絲洛娃問。 “怎麼認得出來?一輩子也認不出來。 整個模樣都變了。 我看離現在都有十年了吧!” 「不是幾年,是隔了一輩子,」瑪絲洛娃說。 她的活潑樣兒頓時消失。 臉色變得陰鬱,眉毛之間凹進去一條皺紋。 「怎麼樣,那邊的生活一定很輕鬆吧。 」 「哼,輕鬆,」瑪絲洛娃閉上眼睛,搖搖頭說。 「比服苦役還要苦。 」 「那怎麼會?」 「就是這樣。 從晚上八點鐘忙到早晨四點鐘。 天天這樣。 」 「那大家為什麼不拋下這種生活呢?」 「拋是想拋的,可是辦不到。 說這些做什麼!」瑪絲洛娃說著,霍地站起來,拿起照片往抽屜裡一扔,好容易忍住憤怒的眼淚,砰地一聲帶上門,跑到走廊裡。 剛纔她瞧著照片,覺得自己似乎還是原來的樣子,迷迷糊糊地想象着她當年是多麼幸福,現在要是同他在一起又將是多麼幸福。 同伴的話使她想起她現在的處境,也使她想起當年在那邊的生活——那種生活的痛苦,她當時只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卻不讓自己去深入思量。 現在她才清楚地想起那些痛苦的夜晚,特別是謝肉節的夜晚,她在等待那個答應替她贖身的大學生。 她想起那天她穿著一件酒跡斑斑的袒胸紅綢連衣裙,蓬亂的頭髮上繫著一個大紅蝴蝶結,精疲力竭,渾身虛弱,喝得醉醺醺的,直到深夜兩時才把客人們送走。 趁跳舞間歇,她在那個瘦得皮包骨頭、滿臉粉刺的給小提琴伴奏的彈鋼琴女人旁邊坐下,向她訴說自己的悲慘遭遇。 彈鋼琴女人也訴說她處境的苦惱,很想改變環境。 這當兒,克拉拉也走到她們跟前。 她們三人立刻決定拋棄這種生活。 她們以為這個夜晚已經過去,剛要走散,忽然聽見有幾個喝醉酒的客人在前廳喧閙。 小提琴手又拉起前奏曲,女鋼琴師使勁敲着琴鍵,彈奏卡德里爾舞①曲第一節,用的是一首歡樂的俄羅斯歌曲。 一個穿燕尾服、系白領帶的矮小男人,滿頭大汗,酒氣醺天,打着飽嗝,走過來一把摟住她的腰。 到彈第二節時,他又把燕尾服脫掉。 另外一個留大鬍子的胖子,也穿著燕尾服(他們剛從一個舞會上出來),摟住了克拉拉的腰。 他們旋轉,跳舞,叫嚷,喝酒,閙了好一陣……就這樣,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過着同樣的日子。 一個人怎麼能不變!歸根結蒂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對他的舊恨頓時又湧上她的心頭。 她真想把他訓斥一番,痛罵一頓。 她後悔今天錯過機會沒有再對他說:她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她決不受他欺騙,不讓他在精神上利用她,就象從前在肉體上利用她那樣,也不讓他借她來顯示他的寬宏大量。 她又是憐惜自己,又是徒然責備他。 她很想喝點酒來澆滅心頭的痛苦。 要是她此刻在監獄裡,她就會不遵守諾言,喝起酒來。 在這裡要喝酒,除了找醫士,沒有別的辦法,可是她害怕醫士,因為他老是糾纏她。 現在她厭惡同男人來往。 她在走廊長凳上坐了一會兒,然後回到小屋子裡,沒有答理同伴的話,而為自己飽經滄桑的身世哭了好半天。 ①四人組成兩對的舞蹈,包括六個舞式。 十四 第116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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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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