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書違詭於俗。 或難曰:「文貴夫順合眾心,不違人意,百人讀之莫譴,千人聞之莫怪。 故管子曰:『言室滿室,言堂滿堂。 』今殆說不與世同,故文刺於俗,不合於眾。 」 答曰:論貴是而不務華,事尚然而不高合。 論說辯然否,安得不譎常心、逆俗耳?眾心非而不從,故喪黜其偽,而存定其真。 如當從順人心者,循舊守雅,諷習而已,何辯之有?孔子侍坐於魯哀公,公賜桃與黍,孔子先食黍而後啖桃,可謂得食序矣,然左右皆掩口而笑,貫俗之日久也。 今吾實猶孔子之序食也,俗人違之,猶左右之掩口也。 善雅歌,於鄭為人悲;禮舞,於趙為不好。 堯、舜之典,伍伯不肯觀;孔、墨之籍,季、孟不肯讀。 寧危之計,黜於閭巷;撥世之言,訾於品俗。 有美味於斯,俗人不嗜,狄牙甘食。 有寶玉於是,俗人投之,卞和佩服。 孰是孰非,可信者誰?禮俗相背,何世不然?魯文逆祀,畔者三人。 蓋獨是之語,高士不捨,俗夫不好;惑眾之書,賢者欣頌,愚者逃頓。 充書不能純美。 或曰:「口無擇言,筆無擇文。 文必麗以好,言必辯以巧。 言了於耳,則事味於心;文察於目,則篇留於手。 故辯言無不聽,麗文無不寫。 今新書既在論譬,說俗為戾,又不美好,於觀不快。 蓋師曠調音,曲無不悲;狄牙和膳,餚無淡味。 然則通人造書,文無暇穢。 《呂氏》、《淮南》懸於市門,觀讀之者無訾一言。 今無二書之美,文雖眾盛,猶多譴毀。 」答曰:夫養實者不育華,調行者不飾辭。 豐草多華英,茂林多枯枝。 為文欲顯白其為,安能令文而無譴毀?救火拯溺,義不得好;辯論是非,言不得巧。 入澤隨龜,不暇調足;深淵捕蛟,不暇定手。 言奸辭簡,指趨妙遠;語甘文峭,務意淺小。 稻穀千鍾,糠皮太半;閲錢滿億,穿決出萬。 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 然則辯言必有所屈,通文猶有所黜。 言金由貴家起,文糞自賤室出,《淮南》、《呂氏》之無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貴也。 夫貴,故得懸於市,富,故有千金副。 觀讀之者,惶恐畏忌,雖見乖不合,焉敢譴一字? 充書既成,或稽合於古,不類前人。 或曰:「謂之飾歲偶辭,或徑或迂,或屈或舒。 謂之論道,實事委瑣,文給甘酸,諧於經不驗,集於傳不合,稽之子長不當,內之子云不入。 文不與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稱工巧?」答曰:飾貌以強類者失形,調辭以務似者失情。 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類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稟,自為佳好。 文必有與合然後稱善,是則代匠斫不傷手,然後稱工巧也。 文士之務,各有所從,或調辭以巧文,或辯偽以實事。 必謀慮有合,文辭相襲,是則五帝不異事,三王不殊業也。 美色不同面,皆佳於目;悲音不共聲,皆快於耳。 酒醴異氣,飲之皆醉;百谷殊味,食之皆飽。 謂文當與前合,是謂舜眉當復八采,禹目當復重瞳。 充書文重。 或曰:「文貴約而指通,言尚省而趨明。 辯士之言要而達,文人之辭寡而章。 今所作新書,出萬言,繁不省,則讀者不能盡;篇非一,則傳者不能領。 被躁人之名,以多為不善。 語約易言,文重難得。 玉少石多,多者不為珍;龍少魚眾,少者固為神。 」答曰:有是言也。 蓋〔要〕言無多,而華文無寡。 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 如皆為用,則多者為上,少者為下。 累積千金,比於一百,孰為富者?蓋文多勝寡,財寡愈貧。 世無一卷,吾有百篇;人無一字,吾有萬言,孰者為賢?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領,斯蓋吾書所以不得省也。 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戶口眾,簿籍不得少。 今失實之事多,華虛之語眾,指實定宜,辯爭之言,安得約徑?韓非之書,一條無異,篇以十第,文以萬數。 夫形大,衣不得褊;事眾,文不得褊。 事眾文饒,水大魚多。 帝都谷多,王市肩磨。 書雖文重,所論百種。 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傳作書篇百有餘,吾書亦才出百,而云泰多,蓋謂所以出者微,觀讀之者不能不譴呵也。 河水沛沛,比夫眾川,孰者為大?蟲繭重厚,稱其出絲,孰為多者? 充仕數不耦,而徒著書自紀。 或〔戲〕曰:「所貴鴻材者,仕宦耦合,身容說納,事得功立,故為高也。 今吾子涉世落魄,仕數黜斥,材未練於事,力未盡於職,故徒幽思屬文,著記美言,何補於身?眾多欲以何移乎?」答曰:材鴻莫過孔子。 孔子才不容,斥逐,伐樹,接〔淅〕,見圍,削跡,困餓陳、蔡,門徒菜色。 今吾材不逮孔子,不偶之厄,未與之等,偏可輕乎?且達者未必知,窮者未必愚。 遇者則得,不遇失之。 故夫命厚祿善,庸人尊顯;命薄祿惡,奇俊落魄。 比以偶合稱材量德,則夫專城食土者,材賢孔、墨。 身貴而名賤,則居潔而行墨。 食千鍾之祿,無一長之德,乃可戲也。 若夫德高而名白,官卑而祿泊,非才能之過,未足以為累也。 士願與憲共廬,不慕與賜同衡;樂與夷俱旅,不貪與蹠比跡。 高士所貴,不與俗均,故其名稱不與世同。 身與草木俱朽,聲與日月並彰,行與孔子比窮,文與楊雄為雙,吾榮之。 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細,於彼為榮,於我為累。 偶合容說,身尊體佚,百載之後,與物俱歿,名不流於一嗣,文不遺於一札,官雖傾倉,文德不豐,非吾所臧。 德汪而淵懿,知滂沛而盈溢,筆瀧漉而雨集,言溶氵窟而泉出,富材羡知,貴行尊志,體列於一世,名傳於千載,乃吾所謂異也。 第140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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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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