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卜肆之應,何謂也?著作降而為文集,有天運焉,有人事焉。 道德不修,學問無以自立,根本蹶而枝葉萎,此人事之不得不降也。 世事殊而文質變,人世酬酢,禮法制度,古無今有者,皆見於文章。 故惟深山不出則已矣,苟涉乎人世,則應求取給,文章之用多而文體分,分則不能不出於文集。 其有道德高深,學問精粹者,即以文集為著作,所謂因事立言也。 然已不能不雜酬酢之事,與給求之用也,若不得為子史專家,語無泛涉也。 其誤以酬酢給求之文為自立而紛紛稱集者,蓋又不知其幾矣。 此則運會有然,不盡關於人事也。 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也。 史學衰,而傳記多雜出,若東京以降,《先賢》、《耆舊》諸傳,《拾遺》、《搜神》諸記,皆是也。 史學廢,而文集入傳記,若唐、宋以還,韓、柳志銘,歐、曾序述,皆是也。 負史才者不得身當史任,以盡其能事,亦當蒐羅聞見,覈其是非,自著一書,以附傳記之專家。 至不得已,而因人所請,撰為碑、銘、序、述諸體,即不得不為酬酢應給之辭,以雜其文指,韓、柳、歐、曾之所謂無如何也。 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度其文采不足以動人,學問不足以自立,於是思有所託以附不朽之業也,則見當世之人物事功,群相誇詡,遂謂可得而藉矣。 藉之,亦似也;不知傳記專門之撰述,其所識解又不越於韓、歐文集也,以謂是非碑誌不可也。 碑誌必出子孫之所求,而人之子孫未嘗求之也,則虛為碑誌以入集,似乎子孫之求之,自謂庶幾韓、歐也。 夫韓、歐應人之求而為之,出於不得已,故歐陽自命在五代之史,而韓氏欲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作唐之一經,尚恨託之空言也。 今以人所不得已而出之者,仰窺有餘羡,乃至優孟以摩之,則是詞科之擬誥,非出於絲綸,七林之答問,不必有是言也;將何以徵金石,昭來許乎?夫舍傳記之直達,而效碑誌之旁通,取其似韓、歐耶?則是矉裡也。 取其應人之求為文望邪?則是卜肆也。 昔者西施病心而矉,裡之醜婦,美而效之;富者閉門不出,貧者挈妻子而去之。 賤工賣卜於都市,無有過而問者,則曰:某王孫厚我,某貴卿神我術矣。 ○俗嫌 文字涉世之難,俗諱多也。 退之遭李愬之毀,(《平淮西碑》本未略李愬功。 )歐陽辨師魯之志,從古解人鮮矣。 往學古文於朱先生。 先生為《呂舉人志》。 呂久困不第,每夜讀甚苦。 鄰婦語其失曰:「呂生讀書聲高,而音節淒悲,豈其中有不自得邪?」其夫告呂。 呂哭失聲曰:「夫人知我。 假主文者,能具夫人之聰,我豈久不第乎?」由是每讀則向鄰牆三揖。 其文深表呂君不遇傷心;而當時以謂佻薄,無男女嫌,則聚而議之。 又為某夫人志。 其夫教甥讀書不率,撻之流血。 太夫人護甥而怒,不食。 夫人跪勸進食。 太夫人怒,批其頰。 夫人怡色有加,卒得姑歡。 其文於慈孝友睦,初無所間;而當時以謂婦遭姑撻,恥辱須諱,又笞甥撻婦,俱乖慈愛,則削而去之。 余嘗為《遷安縣修城碑文》,中敘城久頽廢,當時工程更有急者,是以大吏勘入緩工;今則為日更久,圮壞益甚,不容更緩。 此乃據實而書,宜若無嫌。 而當時閲者,以謂碑敘城之宜修,不宜更著勘緩工者以形其短。 初疑其人過慮,其後質之當世號知文者,則皆為是說,不約而同。 又嘗為人撰《節婦傳》,則敘其生際窮困,親族無系援者,乃能力作自給,撫孤成立。 而其子則云:「彼時親族不盡窮困,特不我母子憐耳。 今若云云,恐彼負慚,且成嫌隙。 請但述母氏之苦,毋及親族不援。 」(此等拘泥甚多,不可更仆數矣。 亦間有情形太逼,實難據法書者,不盡出拘泥也。 )又為朱先生撰《壽幛題辭》云:「自癸巳罷學政歸,門下從游,始為極盛。 」而同人中,有從游於癸巳前者,或憤作色曰:「必於是後為盛,是我輩不足重乎?」又為梁文定校注《年譜》云:「公念嫂夫人少寡,終身禮敬如母。 遇有拂意,必委曲以得其歡。 」而或乃曰:「嫂自應敬,今雲念其少寡而敬,則是防嫂不終其節,非真敬也。 」其他瑣瑣,為人所摘議者,不可具論,姑撮大略於此;亦可見文章涉世,誠難言矣。 夫文章之用,內不本於學問,外不關於世教,已失為文之質;而或懷挾惼心,詆毀人物,甚而攻發隱私,誣涅清白;此則名教中之罪人,縱倖免刑誅,天譴所必及也。 至於是非所在,文有抑揚;比擬之餘,例有賓主;厚者必雲不薄,醇者必曰無疵;殆如賦詩必諧平仄,然後音調;措語必用助辭,然後辭達。 今為醇厚著說,惟恐疵薄是疑;是文句必去焉哉乎也,而詩句須用全仄全平,雖周、孔復生,不能一語稱完善矣。 嗟乎!經世之業,不可以為涉世之文。 不虞之譽,求全之毀,從古然矣。 讀古樂府,形容蜀道艱難,太行詰屈,以謂所向狹隘,喻道之窮;不知文字一途,乃亦崎嶇如是。 是以深識之士黯然無言。 自勒名山之業,將俟知者發之,豈與容悅之流較甘苦哉! ○針名 第50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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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義》
第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