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退之曰:「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鈎其玄。 」其所謂鉤玄提要之書,不特後世不可得而聞,雖當世籍、湜之徒,亦未聞其有所見,果何物哉?蓋亦不過尋章摘句,以為撰文之資助耳。 此等識記,古人當必有之。 如左思十稔而賦《三都》,門庭藩溷,皆著紙筆,得即書之。 今觀其賦,並無奇思妙想,動心駴魄,當藉十年苦思力索而成。 其所謂得即書者,亦必標書志義,先掇古人菁英,而後足以供驅遣爾。 然觀書有得,存乎其人,各不相涉也。 故古人論文,多言讀書養氣之功,博古通經之要,親師近友之益,取材求助之方,則其道矣。 至於論及文辭工拙,則舉隅反三,稱情比類,如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鍾嶸《詩品》,或偶舉精字善句,或品評全篇得失,令觀之者得意文中,會心言外,其於文辭思過半矣。 至於不得已而摘記為書,標識為類,是乃一時心之所會,未必出於其書之本然。 比如懷人見月而思,月豈必主遠懷?久客聽雨而悲,雨豈必有愁況?然而月下之懷,雨中之感,豈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懷,藏為秘密,或欲嘉惠後學,以謂凡對明月與聽霖雨,必須用此悲感,方可領略,則適當良友乍逢,及新昏宴爾之人,必不信矣。 是以學文之事,可授受者規矩方圓;其不可授受者心營意造。 至於纂類摘比之書,標識評點之冊,本為文之末務,不可揭以告人,只可用以自志。 父不得而與子,師不得以傳弟。 蓋恐以古人無窮之書,而拘於一時有限之心手也。 律詩當知平仄,古詩宜知音節。 顧平仄顯而易知,音節隱而難察;能熟於古詩,當自得之。 執古詩而定人之音節,則音節變化,殊非一成之詩所能限也。 趙伸符氏取古人詩為《聲調譜》,通人譏之,余不能為趙氏解矣。 然為不知音節之人言,未嘗不可生其啟悟;特不當舉為天下之式法爾。 時文當知法度,古文亦當知有法渡。 時文法度顯而易言,古文法度隱而難喻,能熟於古文,當自得之。 執古文而示人以法度,則文章變化,非一成之文所能限也。 歸震川氏取《史記》之文,五色標識,以示義法;今之通人,如聞其事必竊笑之,余不能為歸氏解也,然為不知法度之人言,未嘗不可資其領會;特不足據為傳授之秘爾。 據為傳授之秘,則是郢人寶燕石矣。 夫書之難以一端盡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詩之音節,文之法度,君子以謂可不學而能,如啼笑之有收縱,歌哭之有抑揚;必欲揭以示人,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 然使一己之見,不事穿鑿過求,而偶然瀏覽,有會於心,筆而志之,以自省識,未嘗不可資修辭之助也。 乃因一己所見,而謂天下之人,皆當范我之心手焉,後人或我從矣,起古人而問之,乃曰:「余之所命,不在是矣!」毋乃冤歟? ○文集 集之興也,其當文章升降之交乎?古者朝有典謨,官存法令,風詩采之閭裡,敷奏登之廟堂,未有人自為書,家存一說者也。 (劉向校書,敘錄諸子百家,皆云出於古者某官某氏之掌,是古無私門著述之徵也。 餘詳外篇。 )自治學分途,百家風起,周、秦諸子之學,不勝紛紛;識者已病道術之裂矣。 然專門傳家之業,未嘗欲以文名,苟足顯其業,而可以傳授於其徒,(諸子俱有學徒傳授,《管》、《晏》二子書,多記其身後事,《莊子》亦記其將死之言,《韓非·存韓》之終以李斯駁議,皆非本人所撰,蓋為其學者,各據聞見而附益之爾。 )則其說亦遂止於是,而未嘗有參差龐雜之文也。 兩漢文章漸富,為著作之始衰。 然賈生奏議,編入《新書》;(即《賈子書》。 唐《集賢書目》始有《新書》之名。 )相如詞賦,但記篇目:(《藝文志》、《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次《屈原賦》二十五篇之後,而敘錄總雲,《詩賦》一百六家,一千三百一十八篇。 蓋各為一家言,與《離騷》等。 )皆成一家之言,與諸子未甚相遠,初未嘗有匯次諸體,裒焉而為文集者也。 自東京以降,訖乎建安、黃初之間,文章繁矣。 然范、陳二史,(《文苑傳》始於《後漢書》。 )所次文士諸傳,識其文筆,皆云所著詩、賦、碑、箴、頌、誄若干篇,而不雲文集若干卷,則文集之實已具,而文集之名猶未立也。 (《隋志》:「別集之名,《東京》所創。 」蓋未深考。 )自摯虞創為《文章流別》,學者便之,於是別聚古人之作,標為別集;則文集之名,實仿於晉代。 (陳壽定《諸葛亮集》二十四篇,本雲《諸葛亮故事》,其篇目載《三國志》,亦子書之體。 而《晉書·陳壽傳》雲,定《諸葛集》,壽於目錄標題,亦稱《諸葛氏集》,蓋俗誤雲。 )而後世應酬牽率之作,決科俳擾之文,亦汎濫橫裂,而爭附別集之名,是誠劉《略》所不能收,班《志》所無可附。 而所為之文,亦矜情飾貌,矛盾參差,非復專門名家之語無旁出也。 夫治學分而諸子出,公私之交也。 言行殊而文集興,誠偽之判也。 勢屢變則屢卑,文愈繁則愈亂。 苟有好學深思之士,因文以求立言之質,因散而求會同之歸,則三變而古學可興。 惜乎循流者忘源,而溺名者喪實,二缶猶且以鍾惑,況滔滔之靡有底極者。 第31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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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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