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之文,既源於六藝,又謂多出於《詩》教,何謂也?曰:戰國者,縱橫之世也。 縱橫之學,本於古者行人之官。 觀春秋之辭命,列國大夫,聘問諸侯,出使專對,蓋欲文其言以達旨而已。 至戰國而抵掌揣摩,騰說以取富貴,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謂非行人辭命之極也。 孔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奚為?」是則比興之旨,諷諭之義,固行人之所肄也。 縱橫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也。 九流之學,承官曲於六典,雖或原於《書》、《易》、《春秋》,其質多本於禮教,為其體之有所該也。 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縱橫,所以文其質也。 古之文質合於一,至戰國而各具之質;當其用也,必兼縱橫之辭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 故曰:戰國者,縱橫之世也。 後世之文其體皆備於戰國,何謂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 文集者,辭章不專家,而萃聚文墨,以為蛇龍之菹也。 (詳見《文集》篇。 )後賢承而不廢者,江河導而其勢不容復遏也。 經學不專家,而文集有經義;史學不專家,而文集有傳記;立言不專家,(即諸子書也。 )而文集有論辨。 後世之文集,舍經義與傳記論辨之三體,其餘莫非辭章之屬也。 而辭章實備於戰國,承其流而代變其體制焉。 學者不知,而溯摯虞所裒之《流別》,(摯虞有《文章流別傳》。 )甚且以蕭梁《文選》,舉為辭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別之義矣。 今即《文選》諸體,以徵戰國之賅備。 (摯虞《流別》,孔逭《文苑》,今俱不傳,故據《文選》。 )京都諸賦,蘇、張縱橫六國,侈陳形勢之遺也。 《上林》、《羽獵》,安陵之從田,龍陽之同釣也。 《客難》、《解嘲》,屈原之《漁父》、《卜居》,莊周之惠施問難也。 韓非《儲說》,比事徵偶,《連珠》之所肇也。 (前人已有言及之者。 )而或以為始於傅毅之徒,(傅玄之言。 )非其質矣。 孟子問齊王之大欲,歷舉輕曖肥甘,聲音采色,《七林》之所啟也;而或以為創之枚乘,忘其祖矣。 鄒陽辨謗於梁王,江淹陳辭於建平,蘇秦之自解忠信而獲罪也。 《過秦》、《王命》、《六代》、《辨亡》諸論,抑揚往複,詩人諷諭之旨,孟、荀所以稱述先生,儆時君也。 (屈原上稱帝嚳,中述湯、武,下道齊桓,亦是。 )淮南賓客,梁苑辭人,原、嘗、申、陵之盛舉也。 東方、司馬,侍從於西京,徐、陳、應、劉,徵逐於鄴下,談天雕龍之奇觀也。 遇有升沉,時有得失,畸才匯於末世,利祿萃其性靈,廊廟山林,江湖魏闕,曠世而相感,不知悲喜之何從,文人情深於《詩》、《騷》,古今一也。 至戰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國而後世之文體備,其言信而有徵矣。 至戰國而著述之事專,何謂也?曰:古未嘗有著述之事也,官師守其典章,史臣錄其職載。 文字之道,百官以之治,而萬民以之察,而其用已備矣。 是故聖王書同文以平天下,未有不用之於政教典章,而以文字為一人之著述者也。 (詳見外篇《校讎略·著錄先明大道論》。 )道不行而師儒立其教,我夫子之所以功賢堯舜也。 然而予欲無言,無行不與,六藝存周公之舊典,夫子未嘗著述也。 《論語》記夫子之微言,而曾子子思,俱有述作以垂訓,至孟子而其文然後閎肆焉,著述至戰國而始專之明驗也。 (《論語》記曾子之沒,吳起嘗師《曾子》,則《曾子》沒於戰國初年,而《論語》成於戰國之時明矣。 )春秋之時,管子嘗有書矣,《鬻子》、《晏子》,後人所託。 然載一時之典章政教,則猶周公之有《官禮》也。 記管子之言行,則習管氏法者所綴輯,而非管仲所著述也。 (或謂管仲之書,不當稱桓公之謚,閻氏若璩又謂後人所加,非《管子》之本文,皆不知古人並無私自著書之事,皆是後人綴輯,詳《諸子》篇。 )兵家之有《太公陰符》,醫家之有《黃帝素問》,農家之《神農》、《野老》,先儒以謂後人偽撰,而依託乎古人;其言似是,而推究其旨,則亦有所未盡也。 蓋末數小技,造端皆始於聖人,苟無微言要旨之授受,則不能以利用千古也。 三代盛時,各守人官物曲之世氏,是以相傳以口耳,而孔、孟以前,未嘗得見其書也。 至戰國而官守師傳之道廢,通其學者,述舊聞而著於竹帛焉。 中或不能無得失,要其所自,不容遽昧也。 以戰國之人,而述黃、農之說,是以先儒辨之文辭,而斷其偽託也;不知古初無著述,而戰國始以竹帛代口耳。 (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及四方之志,與孔子所述六藝舊典,皆非著述一類,其說已見於前。 )實非有所偽託也。 然則著述始專於戰國,蓋亦出於勢之不得不然矣。 著述不能不衍為文辭,而文辭不能不生其好尚。 後人無前人之不得已,而惟以好尚逐於文辭焉,然猶自命為著述,是以戰國為文章之盛,而衰端亦已兆於戰國也。 ○詩教下 第7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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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義》
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