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不信註疏,馴至疑經;疑經不己,遂至改經、刪經、移易經文以就己說,此不可為訓者也。 世譏鄭康成好改字;不知鄭《箋》改毛,多本魯、韓之說;尋其依據,猶可徵驗。 注《禮記》用盧、馬之本,當如盧植所云「發起紕繆」;註云「某當為某」,亦必確有憑依。 《周禮》故書,不同《儀禮》;今古文異,一從一改,即以《齊》、《古》考《魯論》之意。 《儀禮》之《喪服傳》,《禮記》之《玉藻》、《樂記》,雖明知為錯簡,但存其說于注,而不易其正文。 先儒之說經,如此其慎,豈有擅改經字者乎!唐魏徵作《類禮》,改易《禮記》次序,張說駮之,不行,猶得謹嚴之意。 乃至宋而風氣大變。 朱子注《論語》,不刪重出之章;「與其進也」三句,不鈎轉其文,但存其說于注。 注《詩》「爰其適歸」,雲《家語》作奚,而不改為奚;據古本「上帝甚蹈」,雲《國語》作神,而不改為神;體例猶未失也。 獨于《大學》,移其文,又補其傳;《孝經》分經傳,又刪經文;未免宋人習氣。 而移《大學》先有二程子,刪《孝經》雲本胡侍郎、汪端明,則未可盡為朱子咎。 若王柏作《書疑》,將《尚書》任意增刪;《詩疑》刪《鄭》、《衛》,《風雅頌》亦任意改易;可謂無忌憚矣。 《四庫提要》斥之曰:「柏何人斯,敢奮筆以進退孔子哉!」經學至斯,可雲一厄。 他如俞廷椿《復古編》,割裂五官,以補冬官;吳澄《禮記纂言》,將四十九篇顛倒割裂,私竄古籍,使無完膚。 宋、元、明人說經之書,若此者多,而實宋人為之俑始。 九、經學積衰時代 唐、宋明經取士,猶是漢人之遺;而唐不及漢,宋又不及唐者,何也?漢以經術造士,上自公卿,下逮掾吏,莫不通經。 其進用,或由孝廉茂才,或由賢良對策。 若射策中科,止補文學掌故、博士弟子員,非高選也。 唐之帖經,猶漢之射策;其學即淺,而視之又不重。 所重視者,詩賦之辭,時務之策,皆非經術。 援經義對策者,僅一劉蕡引《春秋》正始之文,發宦侍無君之隱。 以直言論,固屬朝陽之鳳;以經義論,亦同獨角之麟;而唐不能用。 此其所以不及漢也。 宋仁宗始復明經科,神宗變帖經為墨義。 貼經之記誦屬實,非數年不為功;墨義之文字蹈空,即一時可猝辦。 唐時帖括全寫註疏,議者病其不能通經。 權德輿謂註疏猶可以質驗;不者,儻有司率情,上下其手,既失其末,又不得其本,則蕩然矣。 宋用墨義,正如權德輿所料。 又專用王氏《新學》,不遵古義。 蘇軾以為黃茅白葦,徐禧言竊襲人語不求心通者相半,此其所以並不及唐也。 且宋以後,非獨科舉文字蹈空而已,說經之書,亦多空衍義理,橫發議論,與漢、唐註疏全異。 朱子答人問胡安定云:「尋常亦不滿于胡說,解經不使道理明白,卻說其中多使故事,大與做時文答策相似。 」夫以胡安國《春秋傳》,後世頒之學官,用以取士者,猶不免與時文答策相似;皆由科舉之習深入人心,不可滌除。 故論經學,宋以後為積衰時代。 科舉取士之文而用經義,則必務求新異,以歆動試官;用科舉經義之法而成說經之書,則必創為新奇,以煽惑後學。 經學宜述古而不宜標新;以經學文字取人,人必標新以別異於古。 一代之風氣成於一時之好尚,故立法不可不慎也。 元、明之經義,本於宋熙寧中王安石所立墨義之法,命呂惠卿、王雱等為之,而安石自撰《周禮義》,使雱撰《詩》、《書義》,名為《三經新義》,頒行天下。 夫既名為《新義》,則明教人棄古說,以從其新說。 陳後山《談叢》言:荊公《新義》行,舉子專誦王氏章句而不解義。 荊公悔之曰:「本欲變學究為秀才,不謂變秀才為學究。 」是安石立法不善,當時已自悔其失;而其書至南宋始廢。 趙鼎謂安石「設虛無之學,敗壞人才」;陳公輔謂安石使學者習其所為《三經新義》;皆穿鑿破碎無用之空言也。 南宋雖廢《新義》,而仍用其墨義之法。 朱子謂經義甚害事,分明是侮聖人之言,詩賦卻無害。 朱子豈不知經義取士優於詩賦,而其言如是,則當時經義為經之蠹可知。 元人因之,而製為四書五經疑。 明初用四書疑,後乃改四書五經義。 其破承原起之法,本於元王充耘《書義矜式》,又本於呂惠卿、王雱之墨義。 名為明經取士,實為荒經蔑古之最。 明時所謂經學,不過蒙存淺達之流;即自成一書者,亦如顧炎武云:明人之書,無非盜竊。 弘治以後,經解皆隱沒古人名字,將為己說而已。 其見于《四庫存目》者,新奇謬戾,不可究詰。 《五經》掃地,至此而極。 第23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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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學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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