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金聖歎所評《西廂記》,能令千古才人心死。 夫人作文傳世,欲天下後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後代稱許而讚歎之也。 殆其文成矣,其書傳矣,天下後代既群然知之,復群然稱許而讚歎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幾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 譽人而不得其實,其去毀也幾希。 但云千古傳奇當推《西廂》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贊之,肓人亦能贊之矣。 自有《西廂》以迄于今,四百餘載,推《西廂》為填詞第一者,不知幾千萬人,而能歷指其所以為第一之故者,獨出一金聖歎。 是作《西廂》者之心,四百餘年未死,而今死矣。 不特作《西廂》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無不死矣。 人患不為王實甫耳,焉知數百年後,不復有金聖歎其人哉! 聖歎之評《西廂》,可謂晰毛辨發,窮幽極微,無復有遺議于其間矣。 然以予論文,聖歎所評,乃文人把玩之《西廂》,非優人搬弄之《西廂》也。 文字之三昧,聖歎已得之;優人搬弄之三昧,聖歎猶有待焉。 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詞幾部,由淺及深,自生而熟,則又當自火其書,而別出一番詮解。 甚矣,此道之難言也。 聖歎之評《西廂》,其長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 無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則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於有心,有不必盡出於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筆亦至焉,是人之所能為也;若夫筆之所至,心亦至焉,則人不能盡主之矣。 且有心不欲然,而筆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間者,此等文字,尚可謂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實實通神,非欺人語。 千古奇文,非人為之,神為之、鬼為之也,人則鬼神所附者耳。 演習部目錄 ◎選劇第一 填詞之設,專為登場;登場之道,蓋亦難言之矣。 詞曲佳而搬演不得其人,歌童好而教率不得其法,皆是暴殄天物,此等罪過,與裂繒毀璧等也。 方今貴戚通侯,惡談雜技,單重聲音,可謂雅人深致,崇尚得宜者矣。 所可惜者:演劇之人美,而所演之劇難稱盡美;崇雅之念真,而所崇之雅未必果真。 尤可怪者:最有識見之客,亦作矮人觀場,人言此本最佳,而輒隨聲附和,見單即點,不問情理之有無,以致牛鬼蛇神塞滿氍毹之上。 極長詞賦之人,偏與文章為難,明知此劇最好,但恐偶違時好,呼名即避,不顧才士之屈伸,遂使錦篇綉帙,沉埋瓿瓮之間。 湯若士之《牡丹亭》、《邯鄲夢》得以盛傳于世,吳石渠之《綠牡丹》、《畫中人》得以偶登于場者,皆才人僥倖之事,非文至必傳之常理也。 若據時優本念,則願秦皇復出,盡火文人已刻之書,止存優伶所撰諸抄本,以備家弦戶誦而後已。 傷哉,文字聲音之厄,遂至此乎!吾謂《春秋》之法,責備賢者,當今瓦缶雷鳴,金石絶響,非歌者投胎之誤,優師指路之迷,皆顧曲周郎之過也。 使要津之上,得一二主持風雅之人,凡見此等無情之劇,或棄而不點,或演不終篇而斥之使罷,上有憎者,下必有甚焉者矣。 觀者求精,則演者不敢浪習,黃絹色絲之曲,外孫齏臼之詞,不求而自至矣。 吾論演習之工而首重選劇者,誠恐劇本不佳,則主人之心血,歌者之精神,皆施於無用之地。 使觀者口雖讚歎,心實咨嗟,何如擇術務精,使人心口皆羡之為得也。 ○別古今 選劇授歌童,當自古本始。 古本既熟,然後間以新詞,切勿先今而後古。 何也?優師教曲,每加工于舊,而草草于新。 以舊本人人皆習,稍有謬誤,即形出短長;新本偶爾一見,即有破綻,觀者聽者未必盡曉,其拙盡有可藏。 且古本相傳至今,歷過幾許名師,傳有衣鉢,未當而必歸於當,已精而益求其精,猶時文中「大學之道」、「學而時習之」諸篇,名作如林,非敢草草動筆者也。 新劇則如巧搭新題,偶有微長,則動主司之目矣。 故開手學戲,必宗古本。 而古本又必從《琵琶》、《荊釵》、《幽閨》、《尋親》等曲唱起,蓋腔板之正,未有正于此者。 此曲善唱,則以後所唱之曲,腔板皆不謬矣。 舊曲既熟,必須間以新詞。 切勿聽拘士腐儒之言,謂新劇不如舊劇,一概棄而不習。 蓋演古戲,如唱清曲,只可悅知音數人之耳,不能娛滿座賓朋之目。 聽古樂而思臥,聽新樂而忘倦。 古樂不必《簫》、《韶》、《琵琶》、《幽閨》等曲,即今之古樂也。 但選舊劇易,選新劇難。 教歌習舞之家,主人必多冗事,且恐未必知音,勢必委諸門客,詢之優師。 門客豈盡周郎,大半以優師之耳目為耳目。 而優師之中,淹通文墨者少,每見才人所作,輒思避之,以鑿枘不相入也。 故延優師者,必擇文理稍通之人,使閲新詞,方能定其美惡。 又必藉文人墨客參酌其間,兩議僉同,方可授之使習。 此為主人多冗,不諳音樂者而言。 若系風雅主盟,詞壇領袖,則獨斷有餘,何必知而故詢。 噫,欲使梨園風氣丕變維新,必得一二縉紳長者主持公道,俾詞之佳音必傳,劇之陋者必黜,則千古才人心死,現在名流,有不心沉香刻木而祀之者乎? ○劑冷熱 第21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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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情偶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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