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調劑又來了。 熱一陣,冷一陣,閙一陣,靜一陣,終於又到不熱亦不冷,不閙亦不靜的鄭家塢了。 山還是那麼兀突,但是山頭偶有幾株蒼翠欲滴的古松,將山骨完全遮沒,猙獰之勢也因而減殺。 於是我們于剛勁肅殺中復得領略柔和的秀氣。 那樣的秀,那樣的翠,我生平只在宋人的古畫裡看見過。 從前見古人畫中用石綠,往往疑心自然界沒有這種顏色,這番看見鄭家塢的松。 才相信古人着色並非杜撰。 而且水也出來了。 一路來我們也曾見過許多水,但都不是構成風景的因素。 過了鄭家塢之後,才見有曲折澄瑩的山澗山溪,隨山勢的紆迴共同構成了旋律。 杭江路的風景到鄭家塢而後山水備。 於是我們轉了一個彎,就要和杭江秋景最精彩的部分對面了——就要達到我們的Climax了。 蘇溪——就是這個名字也象具有幾分的魅惑,但已不屬出產西施的諸暨境了。 我們那個彎一轉過來,眼前便見燒野火般的一陣紅,——滿山滿塢的紅,滿坑滿谷的紅。 這不是楓葉的紅,乃是桕子葉的紅。 桕子葉的隙中又有蕎麥的連篇紅稈彌補着,於是一切都被一襲紅錦製成的無縫天衣罩着了。 但若這幅紅錦是四方形的,長方形的,菱形的,等邊三角形的,不等邊三角形的,圓形的,橢圓形的,或任何其他幾何圖形的,那就不算奇,也就不能這般有趣。 因為既有定形,就有盡處,有盡處就單調了。 即使你的活動的視角可使那幅紅錦忽而方,忽而圓,忽而三角,忽而菱形,那也總不過那麼幾套,變盡也就盡了。 不;這地方的奇不在這樣的變,而在你覺得它變,卻又不知它怎樣變。 這叫我怎麼形容呢?總之,你站在這個地方,你是要對幾何家的本身也發生懷疑的。 你如果嘗試說;在某一瞬間,我前面有一條路。 左手有一座山,右手有一條水。 不,不對;決沒有這樣整齊。 事實上,你前面是沒有路的,最多也不過幾碼的路,就又被山擋住,然而你的火車仍可開過去,路自然出來了。 你說山在左手,也許它實在在你的背後;你說水在右手,也許它實在在你的面前。 因為一切幾何學的圖形都被打破了。 你這一瞬間是在這樣畸形的一個圈子裡,過了一瞬間就換了一個圈子,仍舊是畸形的,卻已完全不同了。 這樣,你的火車不知直線呢或是曲綫地走了數十分鐘,你的意識裡面始終不會抓住那些山、水、溪灘的部位,就只覺紅,紅,紅,無間斷的紅,不成形的紅,使得你離迷惝恍,連自己立腳的地點也要發生疑惑。 尋常,風景是由山水兩種要素構成的,平疇不是風景的因素。 所以山水畫者大都由水畔起山,山腳帶水.斷沒有把一片平疇畫入山水之間的。 在這一帶,有山、有水、有溪灘、卻也有平疇,但都佈置得那麼錯落,支配得那麼調和並不因有平疇而破壞了山水自然的結構,這就又是這最精彩部分的風景的一個特色。 此後將近義烏縣城一帶,自然的美就不得不讓步給人類更平凡的需要了,山水退為田疇了,紅葉也漸稀疏了。 再下去就可以「自檜無譏」。 不過,我們這部小說現在尚未完成,其餘三分之一的回目不知究竟怎樣,將來的大團圓只好聽下回分解了。 真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自得之。 」自古造鐵路的計劃何曾有把風景作參考的呢?然而杭江路居然成了風景的傑作! 不過以上所記只是我個人一時得的印象。 如果不是細雨蒙蒙紅葉遍山的時節,當然你所得的印象不會相同。 你將來如果「查與事實不符」,千萬莫怪我有心誇飾! 文字生活的新生 傅東華 如果我們從前當真有過這麼一個倉頡,那末倉頡就是第一個過文字生活的人了,因為他既然是黃帝的「史」,總不見是自備資斧或枵腹從公的吧。 從此以後,這門生活就不住的翻新花樣:有的替人做文字的傭工,也同別的傭工一樣靠工資過生活,上至內庭供奉的文學侍從,下至同門房跟班一律看待的私人書記,都屬這一類;有的簡直把文字作商品,跟顧客作現錢交易,上至賣碑諛墓,下至掛招牌,訂潤格,都屬這一類。 總之,無論什麼方式的文字生活,都是「自古有之」,不見得「于今為烈」。 但是這門生活是一向就叫人瞧不起的。 從前人說,「一為文人,便無足觀」,就無非因其「人」靠「文」為生的緣故。 現在則只消提出「文字商品化」五個字,也就立刻判定了這門生活的罪狀。 不過,我們仔細查一查自來文人的生活,就可曉得這樣的判決未必一定是公平。 因為說「文字」和「生活」兩件東西決不應該連在一起,那就只有兩個辦法:一是叫文人簡直不要生活,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又一是要文人做文字工作時別謀生活。 是的,我們查一查從前文人的詩文集,不但沒有稿費可拿,版稅可抽,並且還得自己拿出錢來刻。 但是他們是怎樣寫成這些詩文的呢?這裏邊就有個分等了。 在那種「資本」雄厚的文人,他從蒙童館慢慢爬上翰林院,先得墊一筆大大的本錢。 到了翰林院待詔應制的時候,雖然也不論字算稿費,卻已有俸銀可以養活,及至散館放外缺,這才不但從前的老本可以撈回 ,並且可以終身不愁衣食,於是他就有閒情別緻來做他的「不朽之業」了。 第161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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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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