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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瞭望賣酒的德伐日剛纔站着的地方。可是那淒慘的父親正匍匐在那兒的路面上,他身邊的身影已變成個黝黑健壯的女人在織毛線。
「你們這些狗東西,」侯爵說,可是口氣平靜,除了鼻翼上的兩點之外,面不改色,「我非常樂意從你們任何一個人身上碾過去,從人世上把你們消滅掉。我若是知道是哪一個混蛋對馬車扔東西,若是那強盜離我的馬車不遠,我就要讓我的輪子把他碾成肉泥!」
人群受慣了欺壓恐嚇,也有過長期的痛苦經驗。他們知道這樣一個人能用合法的和非法的手段給他們帶來多麼大的痛苦,因此沒作-聲回答。沒有一隻手動一動,甚至也沒有抬一抬眼睛-一男人中一個也沒有,只是那織着毛線的婦女仍然抬着頭目不轉睛地盯着侯爵的面孔。注意到這一點是有傷候爵的尊嚴的,他那輕蔑的眼睛從她頭頂一掃而過,也從別的耗子頭上一掃而過,然後他又向椅背上一靠,發出命令,「走!」
馬車載着他走了。別的車一輛接着一輛飛馳過來:總管、謀士、賦稅承包商、醫生、律師、教士、大歌劇演員、喜劇演員,還有整個化裝舞會的參加者,一道琳瑯滿目的人流飛卷而去。耗子們從洞裡爬出來偷看,一看幾個小時。士兵和警察常在他們和那織紛的行列之間巡視,形成一道屏障,他們只能在後面逡巡、窺視。那父親早帶著他的包裹躲得不見了。剛纔曾照顧過躺在泉邊的包裹的婦女們在泉邊坐了下來,望着泉水汩汩流過,也望着化裝舞會隆隆滾過。剛纔惹眼地站在那兒織毛線的婦女還在織着,像個命運女神一樣屹立不動。井泉的水奔流着,滔滔的河水奔流着,白天流成了黃昏,城裡眾多的生命按照規律向死亡流去,時勢與潮流不為任何人稍稍駐足。耗子們又在它們黑暗的洞裡擠在一起睡了,化裝舞會在明亮的燈光下用着晚餐,一切都在軌道上運行。
第八章 大人在鄉下
美麗的風景。小麥閃着光,但結粒不多。在應當是小麥的地方長出了一片片可憐的稞麥。一片片可憐的豌豆及蠶豆和一片片最粗糙的蔬菜代替了小麥。不能行動的自然界也跟培植它的人一樣有一種普遍的傾向:不樂意生長、垂頭喪氣、沒精打采、寧可枯萎。
侯爵大人坐著他那由兩個馭手駕駛的四馬旅行車(他其實是可以用較輕便的馬車的)往一道陡峻的山坡吃力地爬上去。侯爵大人臉上泛紅,但這無損於他的高貴血統,因為那紅色並不來自他體內,而是來自無法控制的外部條件落日。
旅行馬車來到了山頂,落日輝煌地照着,把車上的人浸入一灘猩紅。「太陽馬上就要一一」侯爵大人瞥了他的手一眼,說,「死掉。」
實際上太陽已經很低,這時便突然落了下去。沉重的剎車器在輪子上弄好,馬車帶著灰塵氣味往坡下滑,並掀起一片塵霧。紅色的霞光在迅速消失,太陽與侯爵一起下了坡,卸下剎車器時,晚霞也收淨了。
但是,在山腳下還留着一片破落的田野,粗獷而赤裸。山下有一個小小的村莊,村子那邊一片開闊地連着個緩坡,有一個教堂尖塔、一個風磨、一片有獵林,還有一片峭壁,壁頂有一座用作監獄的碉堡。夜色漸濃,候爵帶著快要到家的神色望瞭望四周逐漸暗淡的景物。
村子只有一條貧窮的街道,街上有貧窮的酒廠、貧窮的硝皮作坊、貧窮的客棧、貧窮的驛馬站、貧窮的泉水和貧窮的設施。它的人也貧窮,全都十分貧窮。許多人坐在門口切着不多的幾頭洋蔥之類,準備晚飯。許多人在泉水邊洗菜、洗草、洗大地所能生長的這類能吃的小產品。標志著他們貧困的根源的東西並不難見到。小村裡的堂皇文告要求向國家交稅、向教堂交稅、向老爺交稅、向地區交稅,還要交些一般的稅。這裡要交,那裡要交,小小的村落竟然還沒有被吃光,反倒令人驚訝。
看不到幾個孩子。狗是沒有的。至于男子漢和婦女,他們在世上的路已由景色作了交代一-或是在風磨之下的村子裡依靠最低條件苟延殘喘,或是關進懸崖頂上居高臨下的監牢裡去,死在那裡。
由流星報馬和馭手叭叭的鞭聲開着道(那鞭子游蛇一樣旋捲在他們頭頂的夜色中),侯爵的旅行馬車來到了驛站大門,彷彿有復仇女神隨侍。驛站就在泉水邊不遠,農民們停下活兒望着他;他也看看他們,雖然看到,卻沒有感覺到那些受到細水長流的痛苦磨損的面孔與人形。這類形象在英國人心目中形成了一種迷信:法國人總是瘦削憔悴的。而這種迷信在那類實際情況消失之後差不多一百年還存在着。
侯爵大人目光落到低垂在他面前的一片馴順的面孔上,那些面孔跟他自己在宮廷的大人面前低首斂眉時的樣子頗有些相像只是有一點不同,這些面孔低了下來是準備受苦而不是為了贖罪。這時一個花白頭髮的補路工來到了人群前。
「把那傢伙給我帶來!」侯爵對流星報馬說。
那人被帶了上來,他手裡拿着帽子。別的人也跟在巴黎泉水邊的情況一樣,圍上來看熱閙。
「我在路上曾從你身邊走過麼?」
「是的,大人。我曾有過您在我身邊走過的榮幸。」
「是在上坡的時候和在山坡頂上麼?」
「大人,沒錯。」
「你那時死死盯住看的是什麼?」
「大人,我看的是那個人。」
他略微躬了躬身子,用他那藍色的破帽指了指車下。他的夥伴們也都彎下腰看車下。
「什麼人,豬玀?為什麼看那兒?」
「對不起,大人,他弔在剎車箍的鐵鏈上。」
「誰?」旅行的人問。
「大人,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