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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對這邊作出個承諾,對那邊綻出個微笑,對這一個幸福的奴才耳語一句,對那一個奴才擺一擺手,和藹可親地穿過了幾道房間來到「真理邊緣」的遙遠地帶,又轉過身來,過了一會兒又讓他的巧克力精靈們把他關閉在內殿裡。
接見大典結束,空氣的振動轉化成了一場小小的風暴,寶貴的小鈴鐺叮叮咚咚下了樓。轉瞬之間全場的人只剩下了一個,此人腋下夾着帽子,手上拿着鼻煙盒,從一排鏡子面前走了出去。
「我把你奉獻給一一」這人來到最後一道門口站住,對內殿轉過身去,「魔鬼!」
說完這話,他像抖掉腳下的灰塵一樣抖掉了手指上的鼻煙,然後一聲不響地下了樓,
這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衣飾豪華,態度傲慢,那張臉像個精緻的假面。臉色是透明的蒼白,五官輪廓分明,老是板着。那鼻子若不是在兩道鼻翼上略微凹下了些,便可以算得上漂亮。而他那臉上僅有的變化卻正表現在那凹陷之處(或叫鼻翼小窩)。那地方有時不斷改變顏色,有時又因為輕微的脈搏跳動而擴大或縮小,有時又給整個面孔帶來一種奸詐、殘忍的表情。但若仔細觀察,你又會發現這種表情的根子卻在嘴邊和眼角的皺紋上。那些皺紋都太淡,太細。不過,就那張臉給人的印象而言,它還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
這張臉的主人走下了樓,來到院子裡,坐上他的馬車走掉了。在招待會上跟他說訴的人不多,他站在略微離開人群的地方,而大人對他的態度卻不太熱情。此時此刻他頗為得意,因為看到普通老百姓在他的馬車前四散奔逃,常常險些被車撞倒。他的手下人趕起車來彷彿是在對敵人衝鋒陷陣,而這種魯莽的做法並沒有從主人的眉梢,嘴角引來絲毫制止的意思。即使在那個耳聾的城市和暗啞的時代,人們的抱怨有時其實是能聽得見的,說是那種古羅馬貴族式的凶狠的趕馬習慣在沒有人行道的大街上野蠻地威脅着平民百姓的生命或把他們變成殘廢。可是注意到這類事件並加以考慮的人卻很少。因而在這件事上也跟在別的事上一樣,普通的窮苦百姓便只有自行努力去克服困難了。
車聲叮噹,蹄聲得得,馬車發瘋一樣奔馳,那放縱驕橫、不顧別人死活的樣子在今天是很難理解的。它疾馳在大街上,橫掃過街角處,婦女在它面前尖叫,男人你拽我扯,把孩子拉到路旁。最後,當它在一道泉水邊的街角急轉彎時,一個輪子令人噁心地抖了一下,幾條喉嚨同時發出了一聲大叫,幾匹馬前腿凌空一騰落下,隨即後臀一翹停下了。
若不是剛纔那點障礙,馬車大概是不會停下的;那時的馬車常常是把受傷的人扔在後面,自已揚長而去。為什麼不可以?可是大吃一驚的侍從已經匆匆下了車幾匹馬的轡頭已叫二十隻胳膊抓住了。
「出了什麼事?」大人平靜地往外看了看,說。
一個戴睡帽的高個子男人已從馬匹腳下抓起了一個包裹樣的東西,放在泉水邊的石基上,自己匍匐在泥水裡對著它野獸一樣嗥叫。
「對不起,大人!」一個衣衫襤的恭順的男人說,「是個孩子。」
「他幹嗎嚎得那麼討厭?是他的孩于麼?」
「請原諒,侯爵大人,很可惜,是的。」
泉水距此略有些距離,因為街道在泉水處展開成了一塊十碼或十二碼見方的廣場。高個子男人突然從地上跳起身子,向馬車奔來。侯爵大人一時裡用手抓着劍柄。
「碾死了!」那男人拚命地狂叫,兩條胳膊高高地伸在頭上,眼睛瞪着他。「死了!」人群圍了過來,望着侯爵大人。那些盯着他看的眼睛除了警惕和急迫之外並無別的表情,並無可以後到的威脅或憤怒。人們也沒說什麼。自從第一聲驚呼之後他們便沒再出聲,以後也一直這樣。那說話的人低聲下氣的嗓門是平淡的、馴善的,表現了極端的服從。侯爵先生的目光從每一個人身上掠過,彷彿他們是一群剛從洞裡竄出來的耗子。
他掏出了錢包。
「我看這事真怪,」他說,「你們這些人連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照顧不了。老是有一兩個人擋在路上。我還不知道你們把我的馬傷成什麼樣子了呢!看著!把這個給他。」
他扔出了一個金幣,命令他的侍從拾起來。所有的腦袋都像白鶴似地往前伸,所有的眼睛都想看見那金幣落下。高個子男人又以一種絶對不是人間的聲音大叫道,「死了!」
另一個男人匆匆趕來拉住了他,別的人紛紛讓開。那可憐的人一見來人便撲到他的肩上抽泣着、號啕着,指着泉水。那兒有幾個婦女躬身站在一動不動的包裹前,緩緩地做着什麼,卻也跟男人們一樣,無聲無息。
「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剛來的人說。「要勇敢,加斯帕德。可憐的小把戲像這樣死了倒還好些。轉眼工夫就過去了,沒受什麼痛苦。他活着能像這樣快活一個小時麼?」
「你倒是個哲學家,你,」侯爵微笑說。「人家怎麼叫你?」
「叫我德伐日。」
「你是幹什麼的?」
「賣酒的,侯爵大人。」
「這錢你拾起來,賣酒的哲學家,」侯爵扔給他另外一個金幣。「隨便去花。馬怎麼樣,沒問題吧?」
侯爵大人對人群不屑多看一眼。他把身子往後一靠,正要以偶然打碎了一個平常的東西,已經賠了錢,而且賠得起錢的大老爺的神態離開時,一個金幣卻飛進車裡,噹啷一聲落在了車板上,他的輕鬆感突然敲打破了。
「停車!」侯爵大人說,「帶住馬!是誰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