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那麼,跟我一起為漂亮的證人乾一杯吧,」斯特萊佛說,舉起酒杯。「你現在心情好了些吧?」
顯然並非如此,因為他又陰沉了下來。
「漂亮的證人,」他喃喃地說,低頭望着酒杯。「我今天和今晚見到的證人夠多的了。你說的漂亮的證人是誰?」
「畫兒上美人一樣的醫生的女兒,曼內特小姐。」
「她漂亮麼?」
「不漂亮麼?」
「不。」
「我的天吶,滿法庭的人都崇拜她呢!」
「讓滿法庭的人的崇拜見鬼去!是誰讓老貝勒變作了選美評判員的?她是個金色頭髮的布娃娃!」
「你知道不,西德尼,」斯特萊佛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一隻手慢慢抹過漲紅了的臉。「你知道不?那時我倒以為你很同情那金髮布娃娃呢!那金髮布娃娃一出問題,你馬上就注意到了。」
「馬上注意到出了問題!不管布娃娃不布娃娃,一個姑娘在一個男子漢鼻子面前一兩碼的地方暈了過去,他是用不着望遠鏡就能看到的。我可以跟你乾杯,但不承認什麼漂亮不漂亮。現在我不想再喝酒了,我要睡覺了。」
他的主人秉燭送他來到台階上、照着他走下去時,白日已從骯髒的窗戶上冷冷地望了進來。卡爾頓來到了屋外,屋外的空氣寒冷而淒涼,天空陰雲愛逮,河水幽黯模糊,整個場景像一片沒有生命的荒漠。晨風吹得一圈圈塵埃旋捲翻滾,彷彿荒漠的黃沙已在遠處衝天而起,其先驅已開始襲擊城市,要把它埋掉。
內心有種種廢棄的力量,周圍是一片荒漠,這個人跨下一步沉寂的台階,卻站定了。瞬息之間他在眼前的荒野裡看到了一座由榮耀的壯志、自我剋制以及堅毅頑強組成的海市蜃樓。在那美麗的幻影城市裡有虛無縹緲的長廊,長廊裡愛之神和美之神遙望着他;有懸滿了成熟的生命之果的花園;有在他眼中閃着粼粼波光的希望之湖。可這一切轉瞬之間卻都消失了。他在層層疊疊的屋宇之巔爬到了一間高處的居室,衣服也不脫便撲倒在一張沒有收拾過的床上,枕頭上空流的眼淚點點斑斑,還是潮的。
太陽淒涼地、憂傷地升了起來,照在一個極可悲的人身上。那是個很有才華、感情深厚的人,卻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能,用那才華和情感為自己獲取幸福。他明知道它的危害,卻聽之任之,讓自己消磨憔悴。
第六章 數以百計的來人
曼內特醫生的幽靜的寓所在一個平靜的街角,距離索霍廣場不遠。叛國審判案受到四個月時光的沖刷,公眾對它的興趣和記憶已流入大海。一個晴朗的星期日下午,賈維斯·羅瑞先生從他居住的克拉肯威爾出發,沿著陽光普照的街道走着,要去曼內特醫生處吃晚飯。經過業務上的反覆交往之後,羅瑞先生已成了醫生的朋友,那幽靜的街角也成了他生命中一個日麗風和的成分。
這是一個晴朗的星期日下午,羅瑞先生很早便往索霍走去。這裡有三個習慣的原因。首先,晴朗的星期日的晚飯前他常要跟醫生和露西去散步;其次,在天氣不佳的星期日他又習慣于以這家的朋友身份跟他們在一起談天、讀書、看看窗外的景色,把一天打發過去;第三,他頭腦精細,常有些小小的疑問,而他又知道按醫生家的生活方式,星期日下午正是解決這些問題的時候。
比醫生的住處更為獨特的街角在倫敦是很難找到的。那兒沒有街道穿過,從屋前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風景,具有一種遠離塵囂的雅趣,令人心曠神怡。那時牛津街以北房屋還少與天道的區別。《易傳》把人道視作人事、仁義。孟子以仁義,在今天已消失的野地裡還有蔥籠的樹木和野花,山楂開得很爛漫。因此鄉野的空氣可以輕快有力地周游于索霍,而不至像無家可歸的窮漢闖入教區裡一樣畏縮不前。不遠處還有好幾堵好看的朝南壩牆,牆上的桃樹一到季節便結滿了果實。
上午,太陽的光燦爛地照入這個街角,可等到街道漸熱的時候,這街角卻已籠罩在樹蔭裡。樹蔭不太深,穿過它還可以看到耀眼的陽光。那地方清涼、安謐、幽靜,今人陶醉,是個聽回聲的奇妙地方,是擾攘的市廛之外的一個避囂良港。
在這樣的港灣中理應有一隻平靜的小舟,而小舟也確實存在。醫生在一幢幽靜的大樓裡占了兩個樓層。據說樓裡白天有從事着好幾種職業的人在幹活,可從來很少聽見聲音,而晚上人們又都迴避這個地方。大樓後面有一個小天井,連接着另一幢大樓。小天井裡梧桐搖着綠葉,沙沙地響。據說那幢樓裡有一個神秘的巨人在製造教堂用的管風琴,雕鑄銀器,打製金器,這巨人把一條金胳膊從前廳的牆上伸了出來彷彿他把自己敲得貴重了,還勢必要讓他全部的客人也貴重起來。除了上述的幾種職業之外,據說還有一個住在樓上的孤獨房客和模糊聽說的住在樓下的一家馬車飾物製造商的帳房,可都很少有人看見或談起過。有時一個遊蕩的工人會一面披着衣服一面從大廳穿過。有時一個陌生人會在附近張望。有時從小天井那頭也會傳來遼遠的叮噹之聲,或是從那金胳膊的巨人那裡傳來的砰的一聲。但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偶然的例外,正好證明了從星期日早上直到星期六晚上屋後梧桐樹上的麻雀和屋前街角的回聲都各按自己的方式存在着。
曼內特醫生在這兒應診,他的病家是他往日的聲譽和悄悄流傳的有關他的故事所喚醒的名聲帶來的。他的科學知識和他進行創新的手術實驗時的機警與技巧也給他帶來了一定數量的病家,因此他能得到他所需要的收入。